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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幕 步步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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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一杯翠涛就那样当着睽睽众目,被齐清一饮而尽。
“外间多传十王爷心系百姓、铁面无私,今日一面,依卓某拙见,倒以为王爷乃是性情中人。”卓老爷笑眯眯端详着神色平和递还琉璃杯的齐清,不曾发现他负于身后的左手在袖子下已捏得发白,须臾,回头给了侍卫长一个眼色:“去拿柳询的卖身契。”
柳询至此都不敢相信,老爷会这么轻易地放她走。不等她懵然环顾,一道翩翩身影从边上冲了过来。
“爹,你不能让询儿走,你可是答应了孩儿——”
柳询的心登时悬到了喉间。
卓嫣鸾却不顾冒然求情的大哥,出奇冷静地打断:“十王爷、爹,你们这样擅作决定好吗?可有问过她的意愿?”
柳询应声抬头,和卓嫣鸾审视犯人般的目光直直对上。
四周的窃窃私语完全没有因这番话消歇半分,反而是卓老爷沉默了下来,似怪女儿多此一举,又似兴味等看柳询反应的眼神,在她们之间游弋了一遍。
“鸾儿你……你要替为兄留住她啊。”
卓嫣鸾把她大哥的怪异之处抛诸脑后,表情空白地俯看同样满脸茫然的柳询:“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跟他走?”
柳询嘴唇动了动:“小姐,我……”
“你只要回答,愿,还是不愿。”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寻向了齐清的所在。
自方才起,他就一直静止在那里,没有说话,没有挪动,只是眼睛也从未离开过她。他背着光,柳询视线所触到的他的面容轮廓皆是模糊的。可是凭直觉凝住他眉目的方向,从那不纵、亦不拒,在憧憧阴翳下犹如磐石坚冷的眸光里,她感到心底有股无法违逆的力量在和应、在喷涌。它化成了一个声音,跃出她嗫嚅哆嗦的嘴巴。
“奴婢……阿询愿随十王爷离开卓府。”话音未落,她庄重地朝卓嫣鸾行了伏礼:“是奴婢忘恩负义,万万对不住小姐。请小姐今后多加珍重。”说着她又转向卓老爷,叩了三个响头:“奴婢拜别老爷,拜别大夫人。”
三月芳满庭,吹过这偌大中庭的风却竟是凉意透心。
良久,一双洁白软靴无声停在了她的首前。她有些迟疑,悄悄用袖子擦了把脸才直起身。
“起来。”
齐清俯身对她伸出了手。他后面,站着接过了她卖身契的陈总管。
摊开、握起、攥住,柳询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试图从脑海不断重放的这天的种种间,留存那一刻的触感。
今天齐清少有地乘马车出门。车夫驱车停下时,齐清并未出言让她同行,甚至没再望她一眼,但听陈总管吩咐她自行尾随。待到信王府前,领她进门的家童面上一路乌云密布,柳询方知道,十王爷是被总管搀扶着进房的,下人们都对主子喝醉了酒大感吃惊。
“咦!他不是李大夫的徒弟吗?”
“怎么今天来的不是李大夫?”
隐约响起后门的动静,以及随之自石板小道传来的轻声疑问,让她后知后觉断开思绪,回到了现实。
家仆正引着一个穿湖绿色粗衣的男子穿过游廊。那人二十出头,长长墨发只用一根黛紫发带束起,右肩上挂着一只大得打眼的木匣,虽在仆人带领下行色匆匆,却不见一丝凌乱之态。
仆人每逢拐角必停步等候,似乎即使不可与李大夫相提并论,这名男子也在此地得到了足够的恭敬。
他们远远经过她,男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双新月弯眉赫然撞上柳询探视的目光。屋外余晖此时越过墙头,浓郁投进这个种着红枫和银杏的后园,盘曲的走廊或多或少都沾上日暮余烬,刹那的光亮洒落男子深邃而奇异的蓝眸,便似翩跹晚霞嵌进了一汪静海。
美得令人自惭形秽。
但一眨眼,夺人呼吸的景象就隐去了。如同阴霭遮挡住日光一样简单。
柳询这才不由分说跟了上去。
往齐清寝室期间,她听到对话由前面飘忽入耳。问话的男子有着涧溪般澄澈的嗓音。
“……信王其余时候会醉酒吗,譬如宫宴一类的场合?”
“王爷玉体自幼抱恙,在及笄礼也只喝过圣上御赐的一杯百未旨,后面几位王爷的敬酒一律被圣上免了。从那以后,再不曾听闻朝中或宫里有谁向王爷劝过酒,就算是年节后举行的百官宴,也会特意准备浆液,根本不会……”
“当时可有任何不适?”
“也、也像今天这样,全身发热不退。但那一次及早得到太医诊治,并没有维持这么久。”
羞愧感轰的一下淹没了她。
陈总管早在房外等候,见男子出现,抬手朝半掩的门后示意:“阿挪公子请。”
门没有即时合上,两个侍女捧着水盆走了出来,趁此空隙,柳询忍不住挨上去了一点,想要看齐清一眼。然而未等她找着床的位置,门缝便几无声息地消失了。
失望不言而喻。
压下心中的低落,柳询末了退回石阶前静候,同时耳边回响起刚刚的对话,对今日她得以轻易赎身的疑惑再度萦绕心头。老爷是否真心乐意放自己离去,柳询不清楚,但当陈总管说出将付与的赎银时,老爷是不高兴的。既对银款不满,为何还要敬信王寿酒,而且是浓度更胜百未旨的翠涛?齐清……是明知道老爷在为难他,仍接受了这样一个欺人太甚的要求吗?
为了她吗?
柳询得不到答案。
两柱香后,年轻的医者重新映入了她的眼帘。
在小姐……卓嫣鸾打开家仆调查济世堂的情报时,的确听她提过,这家医馆的主人李思治一生清贫,年少时已有用药活人的天赋,无奈恃才傲物,处处受阻,后来背井离乡,得到一笔可观的钱银,方在当今天子践祚的第二年,于京城做起给穷人免诊金、收廉价药钱的亏本营生。若非有外间充足的资助,光要让一群医童药童两餐吃饱,肄业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至于亲人……饶是京中有诸多姑娘对与李大夫牵线怀抱遐想,可总不乏他回避单独接触女子的传闻不胫而走,但是在他位处西市的家中,却确确实实住着一对少男少女。有人说那是大夫的私生子,也有流言猜测,他们和医馆的药童一样是孤儿。
莫非仆人没在济世堂找见李大夫,转而在他府上碰到了这位阿挪公子?
她一阵胡思乱想的当口,阿挪已驻足门边,细细叮嘱总管留下来看顾的小厮。
“这五钱葛藤先用文火加八碗水煮半个时辰,药汤放凉后让王爷服下,再每两个时辰以小火加三碗水翻煎成一碗。如是服过三帖,大约便无碍了。”
小厮恭谨接过药方,往阿挪来时的方向打起手势:“诊金跟药钱按惯例,会在月底结算送到医馆。”
不料阿挪抿了抿勾起弧度的唇边:“这是义诊。贵府只消付药金到我师父手上即可。”
小厮尚有点为难地迟疑未答,阿挪已径自向被带上的房门作了一揖,举步辞去。
柳询见阿挪走来,忙不迭福了福身。阿挪直觉眼熟,旋即记起穿过回廊时,那远远打量自己的侍女,不由报以一笑。
“多好看的人哪。”目送他消失在视野尽头,柳询发自内心地叹道。京城位处皇土中西部,虽然不乏异族人年年过境出没,但长久定居下来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齐清醒来时,夜幕已彻底笼罩了窗外。
他翻过身,想要坐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了在隔间的柳询。
“王爷,让我来帮你!”
她快步赶到床前,扶着齐清靠在床头上。
“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戌正。”柳询顿了顿,“王爷刚才喝下了葛藤汤,现在想要进膳吗?阿挪公子说王爷这两天不宜荤食,所以厨房做好了山药粥和素面。”
齐清没有回答她,“先给我茶水漱口。”
漱了口,喝过热茶,柳询又拧来汗巾伺候齐清擦脸。
“面盆的水凉了,我去换新的过来。”
齐清却唤住她。
“是你替我擦的身?”
柳询霎时面红耳赤,但依然硬着头皮道:“原先的姐姐伺候王爷服了药,见王爷还没完全醒来,便着我留下照应,她先去用膳。胡婶在安排我住下时就提点过,十王爷为我赎了身,我便是来去自由的平民,总管可以给我准备银子另寻住处,可若是我想留在信王府,大家也会把我当自己人,好多一份子尽心尽力地为王爷效劳。符姐姐走后,我看王爷出了汗,怕继续闷着不好,就……就……”
齐清在心中叹了口气,投向她的眼底却捎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笑意:“你不必惊怕。我不是要怪罪于你。”
柳询如获大赦,微一欠身,“那我去换水了。”
齐清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回来时让厨房传缮。”
同一时间,卓府。
眼看宝贝女儿有在自己书房站上一个夜晚的态势,卓老爷不得不先行服软。
“送走了柳询,你那想讨她做妾的大哥都没你这般反应激烈。说说,我的鸾儿要什么补偿才肯理为父?”
卓嫣鸾冷哼一声,别过脸:“我不要补偿,只要解释!”紧接着又转回去:“爹,你明明可以不放她离开的!赎款不足、恩情难偿,什么理由不能用来回绝那个病王!为什么他一干了那酒,爹你就点头了?”
卓老爷苦笑:“鸾儿可晓得那并非一般的酒,是皇后几年前命人送来的翠涛?”
“那又如何!”
卓老爷听毕直摇头,心思继而不再停留在哄回女儿上,绕着长案踱起了步。
“康王早认为信王是个难以预料的对手,今日一遭还真不得不叫老夫信服。”
卓嫣鸾惊疑地看向父亲:“爹怎么与康王?”
未等她问完,卓老爷便接了下去:“三王爷与五王爷在朝中分庭抗礼多年,眼见圣上年迈,有立储君之象,到时明里暗里询查众皇子、大臣的意见必不会少。信王虽打小病弱,不成气候,没有争储的条件,亦无涉身派别争斗的心,但他的取态在皇帝心中不可说没有份量。”
卓嫣鸾犹在消化这段话,旁边卓老爷已替她盖棺定论。
“相信爹,这奴才送走了于你只有利而无害。此事就到这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