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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幕 冬意暖 ...


  •   柳询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按理说,声音的主人走得很轻,但许是她一直悬着心,以致即使不小心打了瞌睡,也还是在有人靠近时,猛地醒了过来。
      对方看到她的表情同样惊讶,
      “你不是……信王府的那位姑娘?”
      柳询站起来,慌慌忙忙拍了一下身上,向他施礼:“柳询见过阿挪公子。”
      阿挪见状本忍俊不禁,但随即想到什么,眉头一皱,“你来此,可是信王他——”
      此时,柳询身后的小木门由内打开,露出脸来的一个少女朝他们竖起食指,同时手上拿着一个大匣子往前送。
      那匣子柳询认得。她感激地向投来视线的少女点点头:“有劳小鱼姑娘!公子,我们走。”
      齐清的咳嗽反复,眼看病情久未转好,下人又心知不宜请太医,便到西市欲找李大夫师徒。可没想到两人皆不在,家仆、管家一连登门了四五天,都只从留守的李姑娘口中,得到他们去了游医,归期未知的答复。
      柳询由符霜的转述获悉,家丁们准备歇两日再去拜访,就自己领了这差,代为前往。
      时值夏秋交替,给齐清喂过上回李大夫调制剩下的最后半勺枇杷蜜露,柳询便多带了一件衣裳,以备夜凉穿上。
      “姑娘太傻了。若是我整夜未至,你怎么办?第二天接着枯守吗?如果轮到你病倒了,你认为王爷知情后,心中会好受?”
      睨着石阶上等待开门的娇柔背影,医者忽然说道。
      “可是公子来了不是吗。那就说明,我的决定是对的。”
      阿挪无言。
      须臾,后门吱呀一声拉开,值守的下人一眼瞧见与柳询同行的男子,立时喜形于色,忙压低声音催请客人入内。
      卧床多日,齐清第一次心神清明地张开了眼。
      他记得,方才听到念桑在说话。
      京城中念桑的身份特殊,两番进出信王府已是犯险,只盼他自身多注意,避开府外耳目。
      此念转过,齐清便不再想,欲靠自己坐起。一旁怔然醒来的侍女这时赶到床前,伸出的手却在他摇头之下,收了回去。
      齐清默默调整着气息,转眼,侍女递来了热茶。
      “殿下现在可有食欲?”
      这半个月来,齐清苦受风寒缠身,咳嗽声更是令闻者夜半揪心。如今有了好转迹象,符霜自与府中众人一样,最关心主子的进膳问题。
      见齐清没有继续用茶的意思,她又接过茶杯,放回桌上。
      未几,齐清颔了颔首。
      不待符霜迫切退出房间,但听身后传来主子淡然如常的嗓音。
      “昨晚是你彻夜守在房里?”
      符霜愣了愣,返身道:“回殿下,霜儿是卯时来替姑姑的。”
      齐清唇边抿了抿,“此前阿挪来替我施治过,对不对。”
      说到这个,符霜难得失了仪态,“是的,殿下!要不是阿询昨日接着到西市等李大夫他们归来,殿下怕是未能今天就转好。”
      齐清微垂眼帘。
      而符霜犹在絮絮叨叨:“那傻姑娘守了一天一夜,等阿挪公子离去,还想守到殿下你醒来,好像我们全不在府了似的。”说着不由掩嘴浅笑,“霜儿看她迟早得沾着殿下的玉榻流出哈喇子,便将人赶回房了。”
      听罢,他略恢复血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告退吧。”
      光阴如梭,夜色如水。
      加披一件素绿单衣的清癯身姿静立隔间门口,看着里头就着几上灯烛埋首忙活的女孩,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针引着线,在她灵活的手指间穿行游转。
      绣出叶的扶疏、云的轻逸,勾出枝的勃发、鸟的顾盼,他恍恍忆想,孩提的自己,曾几何时也靠坐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怀里……
      眼前总是执笔拈棋的秀美双手,竟也有拿起衣针的一天。颇感新奇的他随之被抱到膝上,半趴在桌沿,继续目不转睛地瞧着、打量着,窥鱼儿活现夏池怀泽,晓渔童嬉笑银铃回荡,直至困意连连,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风起,带着秋天特有的味道登堂入室。
      柳询停下针活,望了眼门外。阵风吹过,惹得府内的草木骚动起伏。她定了定心神,注意力复回到手中的物什上。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中秋佳节,待中秋一过,很快便要入冬,年关转眼即至。
      她知道宫内每年四季都会给所有皇子新制常服、华服各一套,但实际上哪里够用,不过是象征了圣上对他孩子们的一分体恤罢了。
      以往王府人手紧拙,为伺候好患病的主子已是每天都殚精竭虑,所以齐清的其他新衣一概由陈总管和胡婶共同选定的布行负责。可堂堂一座王府,自然有自己的布库,只是多年来,库中布料常在齐清嘱咐下分发施赠,要么就像前些年滇南洪灾,齐清在请旨开仓的同时,也把八成库存变卖换成了赈灾粮草。
      柳询被符霜带进去整理时,发现尽管剩下来的都是陈年旧料居多,样式质地俱佳的却也够凑合做出两三件衣服。
      她深吸了口气,起身,将与自己一般身长的布块抖了开来。这是一件莲紫色的男子深衣,随烛光的映照展露出高贵与宁远,当面料自上而下,可见竹丛、云霭、青鸟如从神秘的雾纱后一一显现。
      柳询兀自满意地点点头,弯腰拾起旁边的氅衣,领缘的杏叶花纹在她指尖银光微闪。
      眼神落在尚待绣制的衣摆上,她又深呼吸了一下,“会来得及的!”
      叶黄,雁远。
      秋去,冬来。
      天早早地黑了,而柳询仍在厨房,给炖了个把时辰的羹汤作最后调味。
      “差不多可以了。”
      柳询应声抬眸,惊奇道:“姑姑怎么折回来了?”
      胡婶径直越过她,揭起大锅上的竹盖,笑呵呵道:“这不是忘了还有盘包子,被那些个饿猴催着回来拿嘛。”
      柳询感叹:“姑姑就是好说话。”
      “柳丫头少打趣我。”说着转移话题:“汤的味道调好了?”
      柳询也不在乎,嗯了声接着道:“再过一柱香便可端给王爷。”
      “也不用那么急,至少得凉一凉,才能让殿下食用不是。”
      柳询愣了愣,对上胡婶慈善又无奈的表情,顿时羞窘上心。
      “可能方才吃太饱,有些发懵……”
      胡婶依昔温和的微笑里赫然带了几分怜意,想着纠正她,却听符霜明快唤起了柳询的名字。
      两人扭头看向门口。
      “殿下找你。”
      无色的香气淡淡自门后飘出,其香馨净,萦浮鼻尖,饶是霜夜渐浓亦不曾改变。
      柳询仰首,殿前檐下还挂着中秋时放上去的灯笼,并未摘下。陈总管说,明日会拿下来;胡婶看穿,还是这样喜气洋洋的养眼。于是明日复明日,一个月眨眼过去了。
      “王爷。”
      “嗯。”
      齐清在开门的瞬间就已转了过来,见她怀中搂着一团东西,不由皱眉。
      “你抱着什么?”
      柳询向他行过礼,方笑盈盈道:“是新缝好的垫子。前天阿询来打扫,发现床上好些暖垫跑绒了,回去就先赶做了几个。正巧符姐姐传话,我想了起来,便顺道拿过来换。”
      她边说,边越过齐清停在床榻前,将当时摆到后方的暖垫抽出来,确认了一番后,用新垫子逐一替代塞回去。
      “天越来越冷,虽然陈总管决不会让房里少了暖炉,但王爷就寝时,被褥下暖和些总归没错。”
      齐清听她解释了一大通,心忖符霜原是受了她的影响。
      待把床铺复原,要带走的垫子也暂时放到木凳上,柳询返回齐清面前,站姿恭谨,偏一双眼无法从容定在他身上,尤其如今他褪去外出时的披风和锦袍,穿上了绣有竹纹云翼图的紫色深衣。
      “王爷有何事吩咐?”
      身为皇族却从无贵胄架子的齐清对她这模样早习以为常,只是不知为何,心下仍莫名想发笑。
      是念甫生,他恍惚间思定,那做法兴许称不上善良,可也未必不值丝毫的期待。
      一份过于鲜艳的红纸忽然出现在柳询面前,以致她想都没想便接过了它。
      “这是什么?”
      “婚书。”
      柳询不解,但还是跟着念道:“婚书……王爷为什么给我看这个?难道是王爷你……”
      齐清面上波澜不兴,眼中却透出清浅光彩,“你打开,看能否读懂。”
      柳询依言,从头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像要把每段文每行字统统分解拆开,几乎整张脸贴上去。好半天,她终于垂下手,摇摇头,沮丧而不甘地将东西还回去。
      “对不起。阿询只认识其中一些字,却不明白合起来的意思,但我看到上面有自己的名字,还有……王爷的?”
      声音蓦地哽住。
      她依稀捉住了头绪,不敢置信,却又按不住疑问地朝齐清投去目光。
      齐清眉间轻扬,看来读不懂也不是大事,能会意即不枉此举。
      “你想的不错。这是我与你的婚书。”
      仿佛在一刹那彻底失去理解能力,柳询张大了嘴,随即意识到失态,又忙闭上。
      齐清快被她的表情逗笑,上前一步,同她并肩而立:“此事我思量已久。一月前报呈圣上,今日得到意旨,父皇准许了我娶你为妾。”
      见她仍是不语,齐清又道:
      “通房丫头的名份太委屈你,信王府亦不需要。虽侍妾的婚典规格不比王妃,但只要你同意,你便是这府内唯一随我载入玉牒的女子。你可愿意?”
      柳询知道,齐清这样做,并非出于他对自己有了超乎常人的感情。
      她仰脸,那双清冽黑眸正映着她无比笨拙的笑容。
      “其实……这已超出阿询应得的了。”她舒眉,眼泛湿意,“我愿意。”
      齐清素来挺直的长睫下一瞬涌现动人的柔和,他握住柳询交付给自己的手:“晏笙此生得你终伴,何其有幸。”
      柳询迷失在他真挚的目光中,闻言不禁茫然。
      齐清道:“‘晏笙’,是我冠礼上,太傅为我所取之字——天清日明,且珮且琮。据说与我出生时,万里晴空骤传来清越之音有关。直至很久以后,太傅才交代,最初说这句话的人是我母妃,他还惋叹,没想到她当时竟已有此洞见。”
      看他难得入神的样子,柳询悄悄抬手抚摸他的脸庞。
      “王爷,阿询为你准备的山药炖鸡汤可以了。王爷现在想喝吗?”
      齐清轻轻地,覆上并不光滑却倍感温暖的小手:“好。”
      柳询笑道:“王爷请稍等,我这就去端来。”
      更夜阑,更夜深。
      往日这一时分,齐清应已就寝。而今晚,他则还坐在桌前,手中把玩包着茶瓜的油纸袋。
      “那我开始了。”
      “嗯。”
      事实上,考虑到齐清宜少量多餐的用膳习惯,柳询特意只给他多装汤,少放汤食。不料他这顿意外地有食欲,每每一个眼神投来,她心一软,便顺从地把汤盅里的山药和杞子全舀到碗中。
      吃下这么多,立刻沾枕定然不妥。齐清显然也清楚,待柳询将碗勺拿去清洗后,依然留着她,替他解发、宽衣。
      齐清不曾立妃,从前这些都由水生负责。直到水生收到家书,要回乡奔丧,齐清体念其父年迈,即还他自由,让他尽人子之孝。而因同样做过贴身伺候,被用于暂补空缺的柳询,后来尘埃落定,陈总管见齐清并未提出异议,便心明眼亮地沿袭了安排。
      “王爷喜欢吃茶瓜吗?”
      齐清人比她高得多,一把墨发也比她更长更密。尽管是头一回服侍男子,还是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可柳询知道,纵然碍于玉体病疾,齐清仍至少三天沐浴一次,等长发干后用素带系起来。好比今日,外出一天的他申末回府,酉初就在符霜的伺候下沐了浴。
      她从未给男子梳过发,但抱着不可能比为卓嫣鸾梳妆更难办的心思,她很轻松,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发带,纤纤细指捋过他一段又一段的青丝。
      “尚可。”
      “那我下次再多准备些。”
      “嗯。”
      偷偷瞄了眼被包裹在修长手中的纸袋,里头分明才少了两颗,柳询莞尔。
      此后,每一晚齐清若无事务要忙,都会让柳询留下,重复着是夜简单的互动。偶尔过了亥时,齐清小寐醒来,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柳询,亦不会试着唤醒她,而是自己起来,将她横抱进床榻内侧。
      冬,隆寒。雪,簌簌。
      “婚期定在新岁正月廿六。”
      “好。”
      然而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任狂风啸、窗烛摇,这床被下终固守着自心底弥漫到指尖的醺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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