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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幕 恨深情 ...


  •   他一身纁红地步出厅堂,俊颜非凡,风姿威仪,仿佛昔日的虚弱苍白一概消弭天外。
      “老天!”原想看老友热闹的商逸乍一眼就被惊住,不等齐清停下,他“啧啧”两声,上前围着人转了一圈,笑吟吟道:“这还没到日子呢,真到了那天,王爷这阵势行头,可让新娘子如何架得住。”
      商逸话中有话,齐清不欲搭理他,只那时常微抿的薄唇难以自已地弯了起来。
      陈嘉带着布行老板和下人退了出去。
      “你说的事,查得如何?”
      门合上,齐清与商逸先后落座。
      “和苏慈联络的男子逃匿了,现在正暗中追逮。也是我大意,想不到此人不惜引火烧船,真成了破瓮落水的鳖,可害我在圣上面前花了好一番口舌圆上。”
      齐清点点头:“辛苦你了。”
      商逸却咧开了嘴:“老友之间讲这话作甚!还是说,成家果然会令人有所改变,饶是我们清心寡言的十王爷亦不例外?”
      齐清掩口咳了几声,随后端起茶盏:“少耍嘴皮。”
      商逸噗嗤一声:“那你也少忧心这些乱七八糟,万事有我挡着。你自己的大喜日子将近,理当放怀惜取,否则怎对得起新娘子。”
      “你知道我……”齐清摇了摇头,说着欲言又止,“罢了。”
      “看看,你都认同我说得对罢!”商逸一开一合把玩起手中折扇,正待兴头,忽地收住,面上绽出饶有兴味的神采:“聊了这么久,柳姑娘人在何处?我该不会有幸抢了先见识王爷你这身喜服吧?”
      “阿询,”他念着那女子,同是他将过门的妻子的名字,眼神倏尔变得柔软:“她去了怀恩寺。”
      东风初度,京城大街小巷犹沉浸在张灯结彩的年节气氛中。节假虽结束已久,然经过昨日上元的鞭炮与灯会、糖元与星火,家族亲朋再聚交筹,笑语乐游,那些天灾连年妖族为患,恍惚又离人们很远很远。
      禅钟净心,自通往秀水老林深处的曲径尽头传来,拂过特意挑了今天一早出门的柳询耳际。
      走上石级踏入院门,缭绕不息的香火诚不如年节间鼎盛,却仍如实捎带离去了的、尚未离去的信众的期许腾升通天。
      她霎时更有信心。
      怀恩寺,不似隐林寺以得道方丈和皇家国寺地位著称,但偏处京城南郊的寺院仍藉着其灵气馥郁与求愿必应,吸引着相当的周边百姓,乃至异乡客络绎造访。
      在柳询还是卓府丫鬟时,就因卓老爷长年祭拜供奉寺内的亲娘,而常到此走动。所以她比一般游人要熟知寺里一些鲜有人迹的地方,小沙弥和僧人遇见她路过,亦不会拦阻查问。
      穿过青葱柏林,跟正在门前扫雪的小沙弥问过礼,柳询走进了空荡无人的四海殿。是不是逢节,这里仿佛都是如此,没有引道灯笼高挂,没有慕名过客如潮,说是“殿”,实则还不到前院偏殿一半大,可也足够宽敞明堂。
      打从在齐清书房翻见《仙界志》,并对他提起《南华篇》里记载的那位仙者,她每月一得空,便会来这里,为齐清祈福。
      传闻南华山紫竹峰上流动着六界至寒之水,曰“四海”。最初读到《仙界志》抄本中的这一名称时,她就隐约似曾相识,后来方确定,与怀恩寺的这座四海殿同名。
      殿间仅供着一尊雕像。
      刀削般凌厉的轮廓,当风般飘舞的衣带,却用着极模糊的面容相示每个往复求愿的人,如同俯视渺小苦短的沧海蜉蝣。
      迎着这似无情似悲悯的注视,她虔诚跪下,放开装着供品的篮子,双手合十。
      “仙者在上,凡女又来搅扰了。依旧是些微不足道的素馨鲜果,但望仙者笑纳,谨偿吾愿,佑护同样心系苍生的十王爷安享余岁,来世福泽。柳询自当累善积德,竭报天恩!”
      说完,朝着仙像三叩首。
      其实,倘若眼前确为寺院替那南华仙者打造的石像,而仙者真的已在千年前的大战中陨殁,哪怕他心志犹存,真正信奉尊崇他的大家,不是理应祝盼他安息往生,或超脱虚天之外吗,怎么反而还希冀他即使仙身消散,仍能显灵打救于尘世挣扎的自己,为偿众生愿所束缚?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她自己也是无耻狡猾的人呢。
      柳询收好新求的平安符,拎着竹篮跨出寺院大门,竟未想,石级底处等着一道她熟悉之至的身影。
      “……小姐?”
      女孩举手打断:“我和你已非昔日,称我卓小姐吧。”
      柳询垂下眼帘:“卓小姐是来进香吗?”
      卓嫣鸾闻言,好笑般歪起头,“这应该与你无关,不是么?”
      柳询艰难地点了点头:“如若无事,阿询告退了。”
      然而未等她迈出三步,卓嫣鸾蓦地唤住了她。
      “虽然消息没传开,但……那个病、十王爷收你为妾的事,是真的吗。”
      柳询怔了怔:“对。”
      “这个,”卓嫣鸾似一直将什么握于手中,而今摊开手,那物什即形貌毕露,见柳询像仍等着后话,她接道:“算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情份,收下它,从此你不再欠我与卓家。”
      收?还是不收?这阵犹疑并没有在柳询心头盘旋多久。
      暖阳明煦,她一眼觑见那物件上的银杏叶纹。
      时间如一下倒回十年前。
      “你在看什么?”
      那是她刚升为卓嫣鸾贴身婢女的日子,瑟瑟凉风扫过房前的院子,铺落一地金黄。
      “蝴蝶。”
      “秋天才没有蝴蝶。你脑子莫不是坏了?”
      她也不气,看了看一旁娇声娇气的小姑娘,继续放眼深秋的庭园,“小姐,这些树叶被风吹下来的时候,不是特别像飞舞的金色蝴蝶吗?”
      女娃听罢,不屑地扭头哼了一声,可当风又起,枝桠飒飒,却忍不住慢慢地、慢慢地,寻望她方才所指的银杏树。
      “为何出神。”
      女子转进廊道彼端时,他业已远远看见。原以为她会察觉,上前向他问礼,却不料她在空旷的回廊上久久若有所思,目视前方却视而不见。无来由地,他住了步,是不愿她撞上来,或好奇,她会不会还是撞上来。
      自与她相处,各种稀奇的思绪和感受总会不请自来。
      而他终于发了声,如一道天雷惊醒了她。
      “啊……?”
      结果,因这一刹迟疑,她还是正中撞满了他的胸怀。
      “请赎罪!阿询见过王爷,见过商侍郎!”
      身后的商逸几不可闻嘻笑了两声:“免礼免礼,柳姑娘快请起。”
      她依然恪守着伏姿,未有立刻动作。
      齐清在心中笑叹了一下。“起来罢。”
      “谢王爷,谢侍郎大人!”
      柳询才平身,那厢商逸便煞有其事地开口请辞:“商某叨扰甚久,在此辞去。待王爷柳姑娘成亲之日,必早早携礼登门拜贺。”
      柳询顿时羞赧低头,齐清不着痕迹收回目光,朝商逸颔首:“吉时恭候。”
      商逸在信王府可谓来去自如。未几,廊道只剩两个人。
      傍晚未至,头顶的阳光犹已徐徐西下,尾随还寒春风吹来的紫色云霞。
      “你现在可以说了。”
      柳询愣了一下,顺从揭开盖着竹篮的棉布,在齐清的目光中,将篮底的东西取了出来:“阿询在寺院外遇到卓小姐。她让我收下这个,从此再不相欠。”
      “她为什么送你胭脂盒?”
      柳询的表情瞬间有些微妙:“似是得悉了王爷婚喜的消息。”
      齐清不语。
      “王爷认为阿询不该收?”她心中一慌。
      “这本是你的事,当由你自己决定。”
      柳询抬头,想从他的神情端详出任何变化,但一如往常,齐晏笙之色即如他的言词,清冽、明白。
      “我犹豫过,可是,小姐仍记得多年前我说的话,记得我对银杏叶的喜爱,我……”她轻轻摩挲胭脂盒盖上雕琢精致的金黄叶纹,语气变得迟疑,“拒绝不了。”
      齐清露出一抹淡笑:“那很好。”
      没想到会获得认可,柳询的脸刷地红了,“阿询讲得笨拙,王爷见笑了。”
      “不会。”
      她不自已沉浸在他包容的眼神里,忙转头把胭脂盒放回原处岔开注意。“对了,昨夜的糖元汤王爷还想喝吗?阿询放好篮子,便去厨房做新的端来。”
      齐清点了下头:“你多备一双碗勺,我先回书房。”
      柳询欠身,微垂的刘海下是依然发热的脸颊和欢悦扬起的唇角:“是。”
      十日后。
      素来清冷的信王府门前换上了两只大红灯笼,被点亮的灯罩外用金墨书上了双喜大字。有路经行人发现,不无惊讶地驻足观望,更有彼此相熟者避靠一边,低声议论了起来。
      午时将近,间断有马车三两驶至。
      人群围观一时,猜测这位十王爷操办喜事,定也像他平日作风一般朴素从简,座上宾客亦不比其他王爷皇子的如鹜如鲫,或深深作揖,或试问送礼祝贺未果,就渐渐散去,徒余有差事暂留附近的三五路人偶尔折返探看。
      难得迎来大日子,纵信王府每间房但凡合上门,几可尽数隔去外间杂音,府上众人还是在脚不沾地的忙活中,将些微动静传进了胡宜香的房间。早在除夕当日,身为掌事姑姑的胡宜香便按与陈嘉商量好的,认了柳询作干女儿,待大喜如期,柳询从她这边出阁就显得顺理成章。
      真无法置信。她就要成为齐清的侍妾。
      柳询睇着铜镜倒映的女子,面上欲喜还忧。梳妆台一角,摆着打开了的金纹胭脂盒。
      “怎么?在紧张?”房门应声敞开,人来人往的走动谈笑倾泻流入。
      柳询扭过头:“胡姑姑!”
      受邀前来的喜娘恭顺退开,胡宜香瞧着柳询的妆容颇感满意:“柳丫头今日月颜,定叫殿下移不开眼。”
      柳询窘迫:“姑姑别打趣我了。”
      胡宜香走近一步,“紧张是应该的。但记着,拜过了堂,你就是陪伴王爷同度余岁的娘子,拿出点魄力来。”
      柳询眉间蹙起:“要怎样才能……”
      未来得及对答出所以然,急匆匆的脚步声骤由远及近。
      “吉时到!”来的是符霜,嗓音里掩不住全是欣喜跟兴奋。
      胡宜香回过头,淡定道:“为新娘上盖头。”
      纁红绸巾一遮蔽眼。
      热闹的唢呐锣鼓交织成响彻整座王府的喜乐,新娘在穿过一段段寓意祝庆的红锦彩带后,终于如约随着喜娘的带领,现身他和一众宾客面前。
      因是娶妾,皇帝没有前来,只在午正派大总管代赐了一车贺礼进府,齐清领过旨意谢了恩,大总管便不作久留地返回皇宫复命。他的异母兄弟不少,但眼下立储关头,二来他无意声张,就未刻意发喜帖到其余皇子的手中,所以当看到一位皇弟与商逸前后脚踏入府门,他不是不意外的。
      “新郎,莫走神了。”
      他微一震,目光淡淡扫过喜堂边向自己眉梢轻挑的好友。
      再回眸,赫然是当天在九玄街不期而遇的重演。
      她如飞越过风雨的蝴蝶,挟着绚烂的虹光,撞进他长庚渐垂的干烛残卷。
      虽然她后来曾说,那并非她初次见他。
      但时至此刻,年转月移,齐清恍恍发觉,原来这一幕竟不知不觉印在了他心上,方在最始料不及的时候,抽叶开花。
      柳询被喜娘搀扶着迈出了游廊。尽管乍看了无痕迹,他还是由她竭力稳住的一跬一步间,知道她在紧张。
      紧张,却无畏。
      纁红花球终于由喜娘交付他手中,另一端,是柳询被绸带活结虚套的手掌。
      他接下花球,即为执卿之手。
      曾几何时,他毅立决意,至死不娶不负。
      “一拜天地!”
      齐清牵着柳询,依喜娘所唱,面朝正门屈膝跪拜。
      “二拜高堂!”
      圣上未驾临,两人就对着当得起这一礼的前太傅五体投地、次第奉茶,而齐清正对的空座上,摆放着昭妃的灵牌。
      “夫妻交拜!”
      与他着同色喜服的柳询应声转过了身,和他面对而立。即使相隔一步距离,齐清也能感觉到她在颤抖。出乎意料地,她迟迟没有跟自己共行最后一礼的迹象。
      “咦,新娘子这是……”喜娘不禁疑惑。
      “柳询?”他念她的名字,想要唤回她注意。
      然而她没有回应,正当齐清上前之际,听到了异常的喃喃自语。
      “我好像……有些不对……”
      仿佛是和应她的话,一股阴冷的气息自她身上阵阵散出。
      “柳询,发生了什么?”
      不能等下去了,他动身去够柳询的手,迎面却是猝不及防的烈风和毫不留情的利爪。
      “王爷当心!”
      商逸喊话瞬间,已有一队侍卫从喜堂外围冲了过来。
      “妖女束手就擒!休得伤害信王一分!”
      “你们冷静点,别误伤了柳姑娘啊!”
      可侍卫并未理他,好几人围着本是弱质女子的柳询开打起来。
      早在柳询出手的一刻,盖头便因她的动作径自掀飞,露出清丽容妆的面庞变得冰冷、狰狞,古怪的图纹像不祥的鸦羽爬满两颊。
      “你受伤了?!”
      离最近的商逸第一时间赶到他跟侧,不动声色将人护在背后,左手捏紧随身折扇。
      齐清瞟了眼前臂的一道伤痕,唇线抿得笔直,复又直视前方:“无碍。”
      就在二人对话当口,已似失了理智的柳询一掌击开挡在面前的侍卫,同时夺下长剑朝他们飞身袭来,这番转变益发引得宾客惊叫急退。
      “她到底怎么回事!”不甚得解的发问转即被柳询闪至面门的一抹鲜红生生打断,吉庆的裙裳早染上斑斑血迹。
      商逸不敢大意,挥动着扇子在一开一合间欲将她引离齐清。不想才二十来回,他居然感觉吃力了。
      “你到底是何人?若是柳姑娘,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莫非你一开始就是齐清的敌人,妖族化身的刺客?”
      回答他的却只有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以及腰侧骤起的飕飕凉意。
      商逸倒在了地上,剩下的卫兵再次在侍卫长的指挥下围了上前。
      “妖女罪大恶极祸害无穷,任何制住她的人皆可格杀勿论!”
      齐清猛地一震。
      “十二弟,叫你的人住手。”
      清冽气场,齐澜无法直言说不,他躲在贴身护卫的背后,言辞支吾:“可是十哥……”
      齐清没再看他,也没看其他人,拾起落在脚边的折扇。扇面霜晚枫红秋意浓,可惜已在须臾一隙东分西离。
      他与仍保持清醒,但对自己极轻摇了摇头的商逸对望了一下。
      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伤了王爷,还杀了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无法控制自己,为什么还结束不了?
      谁快来——
      停下她!停下她!停下她呀!
      哪怕要取她性命。
      以为所有这些呼喊尽是无用之际,那个人,那个难得褪下丽日白衣、换上炽火红袍的俊朗男子,恍若听见了她的哀诉,于一团混乱中,灼灼凛然,降身眼前。
      她莞尔一笑。
      只见森冷的竖瞳猝尔放光,似猎手如愿等到了它的猎物。
      长剑与更胜精铁的爪刃同时直取他项首,但十招之内,齐清丝毫不落下风。
      要阻止她,他自己先不能陷入败局。
      “王爷,你不可——”
      陈嘉的呼声掠过耳际。
      可没有在场的一点外音足以打断他。
      “都愣着干什么?快助信王擒杀妖女!”
      喜堂随着侍卫的剑风遍布狼藉,红色的彩布杯盏零碎一地,上头囍字一分为二,唯有昭妃的灵牌被太傅及时带走,交回陈嘉手中,不至于跟台椅一并化成木屑。
      “柳询。”
      柳询仿佛不知疲累,三十来回后他已感到不支,她却对身上更多大大小小的剑伤若无所觉,本应由新郎解下簪子的青丝于风中披散及腰。
      他心头无端一抽。
      明剑出,冷箭发。
      齐清替她格去了五箭,却挡不了剩下的。眨眼间,其中一支正中她的左肩,另一支钉入她手背,剑“哐啷”一声脱手。
      “纳命来!”
      男人高喊着,举剑当头劈下。
      他眼神遽冷,借来的折扇却已在方才,随暗箭的落地彻底毁坏。
      忽而眼前一闪。
      原在丈外的女子赫然咫尺之遥。
      苍白的剑尖贯穿她的胸口,映入了他的视线。
      鲜红的血,如注滑下。
      他呆住了。
      因而未曾留意侍卫长的眼中划过一阵诧异。利剑收,失去支撑的柳询倒进了他怀里。
      “阿询……”齐清仓惶接住,同样失力跌坐地上。
      周遭一片哗然。
      余下侍卫和陈嘉等人意欲上前,被他示意停下。
      她费力抬眸,迎向声音略有些陌生的源头。
      “王爷……”
      气若游丝一般,但谢天谢地,她总算恢复过来了。
      “你……为什么?”
      他不需要问的,只是她的头依在他臂上,她的体温伴着她的血洒漏他指间,他竟恍恍脱口而出。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可是,看到面前的剑……突然变了方向,我就……”
      齐清望了眼勃根俨然多出四条血痕的男人尸体,闭了闭眼,收回目光。
      “你别说话了。李大夫很快会到。”
      柳询艰难地摇头。
      “阿询自知……活不久了,王爷你……亦是明白的吧。”
      齐清用力握住她逐渐冰凉的手,一言不发。
      “只求王爷,没事……便够……”
      他喉头一阵紧缩:“我本已是将——”
      话到嘴边,教她挣扎着举手堵住。
      凝着她唇角嫣红如花的笑意,齐清视野仿若雾起。
      “记得王爷问过,阿询为何对那南华仙者……有怜意,”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当时答不出,而现在,我想……是他的责任心,打动了我,就像王爷你……如寒冬里的梅花,在白茫茫中,以自己的生命绽出……夺目的红,”她虚弱咳出更多的血,眼睛疲倦地半阖起来:“指引途人不至于,在百花争春前的荒茫间迷失……只是,为此花枝负载的寒雪,何其多、何其重,可以的话……”
      柳询往腰间掏出一只布囊,安宁的檀香轻拂鼻尖。
      “阿询也想……你分担,可惜,只能……”
      齐清看着她目中的光刹那暗下,看她递出布囊的手倏尔垂落,却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来不及接下她的心意。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符霜卖力布置了一番,却陡然失去意义的新房。
      胡宜香送来的晚膳他颗粒未进。
      他坐在床沿想了许久。想喜堂上的混乱、那个侍卫长的死状,想商逸离开前的愁眉、下人们逐一摘下的红绸彩带……然而想得更多的,是柳询。
      几上的烛光静静摇曳着,往墙面剪出他孑然孤萧的身影。
      已是亥时,他依然全无睡意。眼角滑过放在了枕边的福囊,他眸光微动,伸手拿起它,打开,倒出一枚叠作三角形、黄纸红字的物什。
      霎时清香更甚。
      解开平安符,一眼可见满布的祈福文符和“怀恩寺”的铭印,翻过来,略显空白的纸上正中写着两行朱字:
      愿许君烟火成舟
      直渡韶华到白头
      一瞬间,齐清宛若听到女子柔婉轻灵的嗓音,那么近、那么真切,怀着挚深的情意,对他念出这句诗。
      喉间蓦然发痒。
      一口血杳无预兆地涌出他的唇瓣,血色暗红。
      “你来真的?”
      商逸怀疑刚刚入耳的话,可当视线落到祭台上新立的灵牌,他明了这问题根本多余。
      信王府上闹出那样一出,未入门的侍妾疑为妖族,伤及朝中皇亲重臣不说,还杀害了十二皇子的下属,圣上虽不明面追究,但难免对齐清抱有微词。
      “我非是单单为了她。过去,我一味想着置身朝堂争斗之外,以为只要做到遵从本心、为万民谋利即可,却从未料想,若任由昏聩之人赢得储位登基践祚,不光等同于坐视奸起贤伏,无辜的百姓又将被推入何等困厄境地。一直以来,是我当局者迷了。”
      商逸沉默了半晌,道:“你能这么想,有进步。”
      殊不知,在商逸循着死去侍卫长的背景细查之下,竟发现担任齐澜的近卫队长之前,此人与武道过从甚密,半年前,更和苏慈、那个仍在遭商逸暗中缉拿的男子,同一晚上先后进出一家京城名楼,巧合的是,这酒楼早年经营不善,曾接受卓家的一笔捐助。继而顺藤摸瓜,核实这一切皆指向三皇子,康王齐浩。
      齐清跟齐浩谈不上亲近,齐浩认为他会在立储争斗中于己不利,便想方设法要除去他。刚好发生信王退婚卓嫣鸾,辗转却又向卓老爷赎身卓府丫鬟的奇事,遂引起康王的注意。
      其间,尚少不了另一方的助力。确是妖族所为,这妖却非柳询。那盒仅用上过一次的胭脂,现下正被封在兵部的密库。
      知他心中已有计划,商逸也不多劝,上前轻拍他的背:“准我给王妃上炷香吧。”
      齐清应言退开,注视着灵牌上的刻镌,瘦长的指节无声抚摩和陶笛同挂腰侧的福囊。
      又是一年新春,宫中在午时传来连王齐渝受封太子的诏告。
      齐清让陈嘉退下,放眼半开窗外的光景。
      入春后,大雪不再下了,昨夜的小雪如天明前的最后一场幽梦,随煦日的升起化作云散。
      很快,他就会迎来二十六岁的生辰。但他十分清楚,自己撑不过了。
      五哥登基之日如是,天青海晏之日如是。
      解下腰间的陶笛,举起停在嘴边,断断续续吹响了几个音调,他却没有吹下去,而是轻而易举摸索到描在陶笛底部的漆字所在。
      如人的灵魂真可轮回不息,愿来生再听她亲奏一曲流云暮。
      “阿询,为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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