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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临期日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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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立冬已过。
戚律坐在与闲人隔绝的庭院中,正“欣赏”着雪景。
冰清寒轻轻将一件锦缎貂裘盖在了她身上,不禁莞尔。她本劝她多休息,岂料竟在不知不觉间被骗了出来。什么踏雪而行……
眼下积雪耐不住艳阳,融了个七七八八,而那耗不过疲乏的人,也已沉沉睡去。
她将一缕垂下的长发掖到耳后,无奈摇头……
“清寒师妹。”
一声轻柔呼唤传入耳中,熟悉的,却是冰清寒莫名惧怕的……她回头,背脊僵直,伫立于青石之上,双脚跟靠拢,将手收到了袖中。
看出她的拘谨,杜云娆只是朝她笑着微微颔首,再未走近。
忽闻人来,戚律长睫毛颤了颤,慢慢把蓝眸张开。
“有事?”她对冰清寒笑笑,慵懒看向杜云娆,问。
“您的脸色不好。”杜云娆没有答话,只是担忧的说。
“是么?可我心情很好,原本。”她移开了眼,不是责备,也不想让“夫人”难堪。由那含笑的眉目可见,这分明是“相敬如宾”……
谁的错呢?杜云娆站在廊中红柱侧,纤柔雅致。她看看冰清寒,抬足便要告退。
冰清寒微一犹豫,还是追了上去。
戚律被晾在一边,心里满不是滋味,她反倒成了外人似的,但有些事总要说个清楚……
她知杜云娆极有分寸,也更加信得过冰清寒,倒没什么可过分担忧的……
望着一前一后远去的两抹身影,茫然若失间,她伸手指挑起由身后矮树探出的枯枝,微一使力,便清脆的断为两截。
枯木如此,人何不是……
“珍珍,我有些心神不宁……”戚律患得患失的说,仿佛自言自语。
“没听您说过示弱的话。”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答着,是股带着诧异的娇悄调调。
“我早前的吩咐你可有记住?”可别半途又跑去找哪个丫头吵嘴,戚律好气又好笑。
“一字不漏。”珍珍答得毫不含糊,愚蠢的错误,一次已足够。她吐了吐舌头,笑问:
“您也因祸得福不是吗?九爷既逐愿,还有何愁虑?”
事事终难尽在掌握。戚律扭着纤细拇指上的白玉班指,缓缓问:
“你说如果一个老实人喜欢上个满腹心机的聪明人,老实人会不会一条心的为心中所爱做尽一切?”
珍珍闻言,叹还好我的九爷同往昔一般精明……她由房檐上探出半个头来,嘻嘻而笑。
“那就要看聪明人的心思了。”
“嗯……如无利益相冲,我俩到可相安无事。”戚律伸指虚画,不知在书写什么……
珍珍坐到瓦片上,两腿垂在屋檐下,摆来摆去。不解道:
“就是说哪怕今次不能一致对外,也不至倒戈相向不是?”
戚律一笑,收起了手。她拉高貂裘将自己裹个严实,怪异的问:
“这树叶掉光的湖光山色是否别有一番韵味?”
珍珍撇嘴,颇为不以为然。
“比起九爷的钰州风光,没什么好看的。”
戚律点头,数着一根根的貂绒道:
“旧城有红叶,如火如荼,钰州山明水秀,胜景无数,具是人间瑰宝。相比之下,苍山峰峦之奇,天湖镜波再美,也难免相形见拙,加上这烦死人的天气……”她呵出口白白哈气,抱怨:
“冷死了。”
珍珍咯咯娇笑,赞叹道:
“九爷不喜严寒,却耐得别人冷言冷语的煎熬,当真奇哉。”
“说谁呢?”戚律挑眉,回头看那艳红衣。
“那您又在说谁?”
珍珍坐于高处,发随风舞。两人不约而笑,心照不宣。
“珍珍早说那两面三刀的女人招人厌,您偏不当回事。照我看,她必怀密令在身,藏而不告,也不知安得什么心……”
“你若有识人慧眼,可曾觉得我也是阴险狡诈之徒?”戚律轻笑一声,打趣地问。她见珍珍先是一愣,随即捧腹,于是低低的吩咐:
“去吧,拿着半面令符尽情玩耍,我暂时没什么闲暇兼顾你那边。”语毕,她抬头,见天际渐有乌云蔽日之势……
笑声歇止,红影隐没后,戚律转回了头。她一瞬间沉下脸,蓝眼中满是萧杀倨傲。
如若问人面与天哪个更是阴晴不定,我不会答。
只是天机可测,人心难窥,而天命注定,却人事无常……
戚律怅然将脸埋入皮毛中,竟连半点儿睡意也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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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戚律遥遥伸出手来,望着那日落方归的人,蓝眼中颇有些寂寞。她斜靠躺椅,身上白衫在烛火映照下平添了几分色泽。
冰清寒让她牵着拉到身边去,轻轻坐到一旁。
炭火荣荣,身处室中,但觉和暖如春。她心事重重的问戚律:
“怎么不睡?”
“当然是怕你们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戚律坐起身来,迷迷糊糊的从后抱住了她。下颏枕着冰清寒的肩头,双手环在她腰间,安然呼吸着秀发间那独特的清新香气。
又来耍赖……冰清寒莞尔一笑。说道:
“我陪杜师姐四下走走,险些连她旧时的居所都找不到。阔别两载,什么都不一样了……”
说着,她悠长的呼了口气。开不了口提戚律,也无法当她是王妃,却唯独很赞同杜师姐说的一话……
“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光阴,只要觉得值得,那便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戚律听闻,呵呵而笑,她若出身环岛想必不至迷路,因为冰清寒的师父不像好高骛远的人……她眯着眼睛,蓝瞳通透,波光流转间,幽幽道:
“她说得对,母后也是这样教我的……”只为今生无悔,不求问心无愧。
“这世上很多的事,总有人趋之若鹜,有人则欲逼之则吉。重要的是,你不必心怀愧疚。清寒,你的心节我解不了,清寒……”
她低低唤了声,冰清寒正自出神,喃喃的说:
“情如是,爱如是,想将世情看得通透,就得站在门外头。”她忽的一动,忙按住戚律那双不怀好意,四处游移的手。释然道:
“我想我懂了。”
“你懂就好,可别学她。”戚律浑水摸鱼不成,气苦下,自怜自伤的叹着长气。
冰清寒侧头看她,目光柔和。难得玩笑道:
“你如此失望,是否盼我们该大打出手呢?”
戚律一乐,她挑眉,将计就计说:
“清寒若肯为我争风吃醋,那我再欢喜不过。可你们既然打不起来,就是都未将我放在心上,可怜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担忧了大半日午后。”她假意诉说,表情惟妙惟肖,气呼呼的把头扭到一边,装作不理会冰清寒。
冰清寒本来性子沉静,哪会跟孩子似的与人斗嘴,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有兴致去钻那狡猾小鬼的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了好一阵子。戚律突然想起正事,忙沉声正色道:
“我以内力镇住黑印,暂为一时。可惜我修习的内功与那邪毒同属致阴一路,以寒治寒终难长久……”
“我暂时不妄动心念便是。”冰清寒淡淡的说,表情刹那沉重。她自也为此忧心,所言不过自欺欺人罢了……魔莲黑印形如其名,是种
阴损邪咒,亦是毒素。全状为一颗黑色莲花,附于后颈。
戚律撩开她身后长发,只见雪白颈项正中漆黑一点。若不细看,与痣无异,但凝目而观,那一点却黑得邪寐,暗里透着诡异之气……
印未成形,乃中毒尚浅之兆,想必当时救治及时。可惜日久沉积,如今恐怕再难以根除……戚律看了一阵子,眉头紧锁。听闻中印一次者,则再难恢复神志。冰清寒显然是个例外,可半毒的遗患有多大,只怕就连精专用毒的珍珍都不敢断言。为今之际,只有设法找寻当年医治冰清寒的那位高人了。不过在此之前……
“牵动内息也不行。”戚律郑重的告诫怀中人。虽说那邪教的鬼东西是与念相通,惑乱心智,可她不想,也不能冒这个险。什么武较,夺旗,实在对不住,只好叫环岛主另请高明。
冰清寒点点头,权衡其中的利害,师父自会体谅。只是说起当年的救命恩人,既不熟识,也不知名讳。人海茫茫,不知从何找起……
她迷茫的看着戚律,戚律微一沉吟,倒不犯难。毕竟已一夕之功,镇治恶毒多载,如此强横,想必当世有此功力之人不出五指,必定是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想找不难,只要冰清寒尚记得那人形貌……
冰清寒回想着。她年幼时遭逢大变,无尽的变数蜂拥而至,在她小小心中纠结成个死扣,至今也未尽理头绪。混沌中,那人的样子也变得模糊,可神韵却深深刻在记忆深处。于是追忆道:
“从未见过那样威仪如天人般的女子,叫人莫敢逼视。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的样子……”
顿了顿,可付诸言语的便只有一点……
“依稀记得她眉心有颗赤色朱纹,流光溢彩,似团火焰。”
说完,她望着戚律,盼这见多识广的小鬼能有头绪。岂料那人眼帘一合,薄唇轻启,冷冷道:
“你将她赞成这样,我岂不是要飞到天上去找仙女。不过就算她是仙女,岁月无情,难保现在已变成了个老太婆。”
“会么……”冰清寒一怔,虽不明她何以脸色忽的不悦,但话却不错,毕竟这么多年了……无论再本事的人都好,终难敌得过光阴。
自己会老,等戚律年长些,之后再过些年,自然也逃不掉。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她们还能否紧依相靠,如现在这般……或许天各一方,亦或许阴阳永隔也说不定。将来的事,又有谁能知晓……
她自顾想着,眼眸低垂,神色黯然。
戚律摇摇头,像在叹息她杞人忧天般,有些无奈,又似包容着无限疼爱,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在耳畔轻语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说过的话,就做得到。”
冰清寒心湖一荡。双手在她掌中暖烘烘的,只感一阵生平未历的温情盈满心中,几欲溢出……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额头互抵,相偎相依,久久不愿分离。直到丫头敲门,送来晚膳……
饭后,戚律剑创在身,困倦难耐便早早睡下。冰清寒伴在一旁,见她酣沉而眠,悄悄拿湿布给她拭面。转头一看,不尽失笑……
哪有人睡觉不脱靴袜的?忙帮她除去,顺手拢了拢被窝。不由得暗笑自己爱洁作祟,简直就像个侍候酒醉丈夫的小媳妇……而定期在即,师父不日便会率众到来,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这小鬼……胡思乱想间,戌时已过。
她移步吹熄烛火,却无睡意。凝立窗前,闻得门外自远而近,有脚步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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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
谁也不会想到,短短一夜之间,竟有九名颇有声望的武林中人猝死。
潜山双老、铁棍祖彭浩、豫南门门主、三散派帮主……
冷霜凝站在船头,将手中信函撕个粉碎,丢进湖中。
“师父,世态炎凉啦……”她嘟囔了声,不忿道:
“师叔真也好心,请客怎么不见她预备我们一份?”
环岛主以环为姓,单名一个峥字。正坐在船坞中,摆了摆带着两枚掌门指环的手。
“为师又不是傻瓜。”她语气懒散,漫不经心的与徒儿说话。
冷霜凝听得眉梢直跳。她若不知此行凶险,就不会勒令燕子与一众师妹不得离岛。既然明明晓得师叔是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干什么巴巴跑去趟浑水?于是就对着那快睡着的师父凶神恶煞道:
“你就是个傻瓜。”
“放肆,没大没小的。”面对徒儿贯穿耳骨的低低咆哮,环峥还以并不严厉的斥责,并诙谐道:
“好好好,就当为师是傻瓜。你是我的首徒,岂不成了大傻瓜。”
“你!”冷霜凝气得脸色发紫,心骂这老不修知不知道自己今年几岁了?她瞪了得意的师父一眼。暗暗头痛,不解当初是被灌了什么迷汤,竟放着绿林间的逍遥日子不过,跑来给人当猴子耍。
“听说大侄女回来了。”环峥见她气急,“好心”卖个消息给她。
“我当然知道她会回来。”她不回来的话,岂不是叫聚集到这一方水域的万八千人没戏唱……冷霜凝的脸色由紫转白,懊恼的甩手打下船坞吊帘,把师父隔在了里头,自己则盘膝坐到了船板上。冷声道:
“别一口一个大侄女的,恶心死了。”她举目远望,眉宇间的百无聊赖化作一股忧郁。不由在心中问那冰冷的湖水……
回来又怎样?
回来能怎样?
她回不回来天湖的水还不是一样碧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