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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离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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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冰见是红拂来了,便起身道,“红拂姑娘,我这次来是想求你以金针绝技来医治我师兄冷峻所中之毒的。”红拂向凌冰身后望去,冷峻只略微向她点了下头。
红拂与张仲坚等人偕行久日,也见过冷峻数次,如何能不认得。她心头也有疑惑,大哥离开太原之后曾有书信,写明凌冰已在与张伯海义子冷峻力战中殉职,怎得此刻又与冷峻双双出现在秦王府中?前几日凌相国前来劝秦王提早起事反隋,以解新罗之围时,也曾与我言及凌冰为救大哥,与冷峻力战,同归于尽,当时相国表情极尽伤感,想来这其中大有蹊跷。我且不动声色,试探他二人来意。
想到此处,便上前拉住凌冰的手,道:“凌姑娘所托,红拂自然尽力。只是不知令兄是何时中的毒,冰儿姑娘此行来太原,可有我大哥目前的消息吗?”凌冰心下怅然,她心思单纯,远不及红拂心计,又怎知红拂几句寻常话语句句都在试探于她,便道“我并未随陛下和我爹返回新罗,目下情况我也不知,想来是安好的。我师兄是中了张伯海所下之毒,具体情况还不明朗。红拂姑娘金针绝技,我们此行是特来求医的。”
几句言语下来,李世民和红拂心中自然是大概有了了解,原来凌冰、冷峻二人对于新罗之危全然不知情,而李靖,秦琼,尉迟敬德几人则理不清头绪,正待追问,便都被李世民寻了个理由差遣出去了。红拂本是心计极深的女子,见李世民此举早已摸到了他的意图,既然凌冰、冷峻二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未回新罗,此刻不可点破于二人知悉新罗求援一事,横生枝节。
若是单论红拂心头所想,对张仲坚总是牵念的,安危旦夕间,身边又因相国凌承儒入隋庭为质,凌冰离去,如失了左膀右臂。只是如今李世民所面对的不只是隋帝杨广在江南一方仍然握精兵数十万,还有北方突厥蠢蠢欲动,窦建德所统大军逼近河北,西面王世充起义军实力也不容小视,东面濯让和李密的瓦岗军也是日后李世民起兵的一大劲敌。此时如果为援助新罗提前起事,必然会和隋帝拼个两败俱伤,又何谈日后横扫群雄,天下归心。如今李靖身在秦王驾前报效,我断不可害了他的前程,可是。。。大哥他的安危,我却也无法释怀。
红拂走到冷峻面前为他诊脉,却是心乱如麻,世上可有两全之法,既能保得新罗无恙,又可保李世民目前蛰伏待机大计于万无一失。凌冰见红拂面容阴晴不定,也不知是喜是悲,只得耐下心来等待。
半晌未语,红拂放下冷峻手腕抬眼对冷峻道,“红拂看来,冷峻公子所中之毒不似是我中原之物,倒像是东海上倭国那边的奇毒。中此毒之人,初时不觉,不知不觉间,毒性日积,少则月余,多则半载,毒发时五内具催,肝肠寸断,惨不可言。此毒我少时随师傅习医时曾在医书上见过记载,只是卷帙浩繁,二位何不暂且住下,容红拂略再详查,也好相商解毒之计如何?”
冷峻听罢,脸上并无喜怒,淡淡道,“多谢,我所中之毒确实为倭国一脉。”旁边李世民暗暗心服,此人果然是一丈夫,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若换了旁人,早就魂飞魄散,恨不得天上立时降下仙丹灵药救命。上次只记得他是随行于张伯海身侧,只当一般护卫,竟未曾有所留意。
冷峻旋即转身向凌冰道,“冰儿,你可愿意暂留在这里吗?”,竟似是寻常相询的随意,若是凌冰皱一皱眉,他便即刻起身离去。跟在义父身旁三载,已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眼前的这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从何时起,已经比世上一切都重要了?
冷峻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当他为了凌冰不要被师傅责罚而心甘情愿故意败下阵来时,当他被师傅罚跪在太阳底下而他最最亲爱的小师妹开心的以为自己的武功胜过了他时,如果可以,他想永远记得,小师妹提着她的三叉戟,偷偷的投给正被罚跪在院中的他一个胜利者骄傲的微笑。
艳阳之下,他心里漾开了花。凌冰没有发现,她蹦蹦跳跳转身的刹那,她那平日冷淡如冰的师兄低下头,嘴角的一丝浅笑。
凌冰方才听红拂言讲心惊不已,她知道红拂的医术天下已无出其右,若是她一时竟无对策,师兄所中之毒恐怕祸多福少。听得冷峻相问,急忙回答,“当然要留下来了,等红拂姑娘寻得法子救治。”
冷峻不语,只望着她,凌冰自幼和师兄长大,怎会读不懂冷峻的意思,冷峻是担心方才门前遇见的尉迟敬德和秦琼又来找她生事,心里一颤,好久没有人在乎过自己的喜怒哀乐了。少时只当师兄宠爱是自然;后来跟了陛下,便道身为忍者,本该如此;如今失而复得的这份“在乎”,凌冰却几欲泪下,锦衣玉食,随口一句关心,易得;生死面前,执意的心系在乎,难求。
凌冰上前一步,扶住师兄肩膀,微微一笑,“师兄,没关系的,府上这几位将军脾气直爽的很,对冰儿没有恶意的。”冷峻闻言点点头,便不再开口。李世民见状便道:“二位是我府上贵客,岂敢有人对二位无礼,二位请宽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士民效劳的,请尽管开口。”
红拂听罢,向李世民盈盈下拜,“多谢王爷。”,抬起头来,却正对上李世民凌厉的眼神,伊人冰雪聪明,何者当讲,何者不当讲,自当有数。
红拂将二人延请到自己内院屋内,身后随即跟进了李世民的谋士平通,对红拂笑道,“王爷对冷峻公子中毒一事尤为关切,因小老儿年轻时也略通医道,故王爷特派我前来协助红拂姑娘。”凌冰本应前次他合谋要谋害张仲坚而心怀芥蒂,但平通此来,言语铿锵,无可辩驳,便向平通微鞠一躬,“那就有劳平先生了。”
红拂心里有如明镜,李世民终是信不过她和李靖的,又奈何。她本就权衡再三,如今平通此来监视,更是无从对凌冰二人开言,便也暂放下此事,向内壁漫卷医书典籍中细细翻阅。
凌冰本在新罗朝内三载,论心思虽不及红拂,也不至到此刻丝毫未有察觉,只是此刻满心牵忧着冷峻的毒伤,一刻未解,又怎能顾及其他。平通走到冷峻面前,微微一笑,道:“冷公子,上番你在闹市上强携了老朽去见新罗国海王爷,还未拜谢公子刀下留命呢,不知海王爷可安好?”
冷峻听了此言,方才忆起眼前这个老汉便是上次依了义父之命劫去的平通,听他言及义父,便又想起义父临终前的惨状,心下不禁一阵伤感。他的性命是义父给的,如今义父想收回去,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原本是公平的交易,义父许给他的这二十载光阴,若论起来,他冷峻不亏什么。
凌冰见平通提到海王爷,恐怕冷峻伤心,便打断道,“你快些为我师兄诊脉吧,又说这些做什么,你之前又背地里对陛下做下些多少蝇营狗苟的勾当。”平通也不动怒,瞥了眼冷峻,又转而向凌冰轻笑,“凌姑娘对张庄主当真是关切入微啊,佩服佩服。”说罢自顾上前替冷峻诊脉。
凌冰听到平通的言语,正触动了心底的情愫,不禁向院内西厢望去,房前合欢树,上次陛下病中,尚且含苞待吐,如今早已绿肥红瘦,而那个人,如今,想必正端坐高殿,指点江山,她看到了开头,又遇见了结尾,独独缺了花开如雪。她努力地回想着,那个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赞许的笑颜,却无端地想起师兄淡然的面容。
师兄不是正站在自己身后吗,为什么我却不想回头,好像隔了好远的距离,好远好远,竟像有一生一世的距离。师兄此刻不正在我身边,触手可及的吗,为什么我却感到如此清冷,刹那间竟辨不清是梦是醒,还是身后的一切,只是我梦里的幻影。
凌冰默默想着自己理不清的心事,却错过了冷峻投向她的注视,我就在这里,情就在心里,不悲不喜,不来不去,而你给我的,却是斜阳下长长的背影。冷峻默默从平通指间抽回了手,捂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冰儿,不知为什么,我这里,很疼,疼的快要死掉了。
“凌姑娘,怎么回来了,也不知会我老叫花子一声,莫不是忘记了我不成?”院门外快步走进来了个衣衫褴褛,鬓发斑白的老叫花,却掩不住眉眼之间带出的英气,后面跟着个十几岁的小叫花子还有个红白衣裳,活泼讨喜的少女。还未等凌冰开口,红拂便笑骂道,“珠儿,我说半晌不见你,原来又是去找小叫花了。”那少女羞红了脸,急急地低头奔到红拂身侧,道“小姐,你又在取笑珠儿了。”
老叫花来到凌冰面前,似乎并未察觉平通在一旁暗示的眼神,道:“凌姑娘此来,可是替你爹来做说客劝秦王提前举义消弭新罗战祸的?”“什么战祸,你说陛下所难?”平通见状急忙抢上一步道,“凌姑娘,你莫听老叫花子胡扯,你且进屋,容老朽道来其中隐情。”
凌冰怎会理会,平通还欲再开口,却正对上一侧冷峻阴冷冷的目光,单是这一对目光,平通已觉周身发冷,竟像是上次忍刀架颈的感觉,暗一缩头,便不再言语了。老叫花子看了眼冷峻,竟并无多大惊讶,又对凌冰说,“怎么,他们都没有告诉你吗?就在你来此的一周前,凌相国和几名侍从前来拜见秦王,求秦王提前发兵进攻杨广,已解目前新罗被杨广大兵压境的困局。”凌冰急道,“那我爹他现在人在何处?”红拂此时在后面开口了,“凌姑娘,凌相国现在代替大哥入隋宫为质,以期为新罗争取援兵时间。”
凌冰此下早已心如乱麻,满腹疑问想问,却又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背后一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那秦王李世民是否答应了张仲坚的请求?”红拂默默朝那玄衣之人摇了摇头,寄人篱下,有心无力,奈何,到头来竟还不如个花子,无牵无挂,坦坦荡荡,说来好生惭愧。
清风明月,更深漏断,凌冰独自站在窗下,望着这溶溶月色,九曲回肠,思绪难平。冷峻早些已被红拂请至她的房内待以金针之计疗伤,这已然去了有多时了,自己该去看看的,却为什么,脚步沉沉,竟抬不起身来。还在牵挂那个人吧,不知此刻他可已得了退敌之法了。他是最怕黎民百姓受苦的,如今肯定是心急如焚吧。爹在隋庭也不知可有性命之忧。若是前次,我必日夜飞奔回他身边,便是拼尽这条命,也保得他周全。
凌冰轻轻闭上眼睛,清风拂面,好像又回到了上次她急急忙忙,略带狼狈地奔向通州救主的时候,心急如焚,恍如隔生;缓缓睁开眼睛,不远处一袭玄衣的冷峻,眼如深渊,看不出丝毫情愫,默然伫立,那等待的姿势,铭心刻骨,碧落黄泉,仿佛千载都已等过。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于是那如焚欲归的急躁,就被这样一次再一次硬生生地挡在了此地。
冷峻缓缓开口,“冰儿,夜沉了,早些安歇吧。”凌冰强自收起如麻的思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问道“师兄,红拂姑娘可曾为你疗伤了吗?”冷峻轻轻点点头,凌冰心知,师兄自幼少言寡语,这两天对她,恐怕已算话多的了。月移中庭,寒鸦依稀,二人相望,各怀心事,脉脉难启。
凌冰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冷峻却已转身,为她阖上房门,挡住了凌冰所有未能出口的倾诉,也挡住了冷峻眼底一切不舍和怜惜。不是不多情,不是不解语,只是冰儿,我害怕听到,我最不想知道的事实。我若再望你一眼,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便就这样留恋在有你陪伴的幻梦中,长醉不醒。我不愿承认真相,却又编不出一个欺人自欺的谎言,所以请原谅我,只好选择沉默,选择。。。离开。
我想。。。给你自由。自始至终,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如果一切都重新再来一回,我仍会心向往之,甘之如饴。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凌冰黯然回身入内,心中的叹息只有自己听到。师兄,我一直以为,你断臂中毒,便是终于有了需要我的时候,可是,为什么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在你身侧,有我无我,是不是从来没有什么分别。
合欢树下,满地落花红冷,红拂默然独立,向冷峻盈盈下拜,她不知自己今夜与这冰冷入骨的男子的一席话,是对是错,她是否应该把凌冰对张仲坚的爱恋合盘托出,甚至添油加醋。只是这是她思来想去,此刻唯一能做得的两全之法了,不负李靖,亦不负。。。他。
劝说冷峻为了凌冰,自行离去,去东都隋宫刺杀杨广,以期救出凌相国,即使行刺不成,也可扰乱了隋庭,想必会拖延进攻新罗的时间。冷峻所中之毒,自己无能为力,所剩寿命,不过月余,为了凌冰身死而不至受那临死痛断肝肠,寸寸折磨之苦,想必也是心怀坦然的吧。所以当我向他明言,可愿凌冰见他死状之惨烈,他摇摇头,便定下了决心。
而离开冷峻的牵绊,凌冰就可以火速回新罗大哥的身边了吧,沙场效劳也罢,随行护驾也罢,大哥缺不了这个左膀右臂。她是爱大哥的,我不会看错。拆散这一双人,若计较起来,得远大于失。成全了冷峻,成全了凌冰,也成全了我自己。我该向谁忏悔,在情爱里,又有哪个女人不是自私的?
冷峻轻轻走下凌冰屋前台阶,便疾奔而去,越过合欢树,轻轻盈盈从院墙上翻过,红拂只见一道玄色身影闪过,留给她一句“杨广我去刺杀,救出凌相,冰儿就拜托了。” 红拂叹了口气,一半心慰,一半心酸。明晨如何向凌冰解释,才是一场硬仗呢。红拂抬眼望见月已中天,三更时分了,李靖还在房中等着自己,便回身朝院门走去,却没留意到,久无人居的西厢廊下,一双夜色中窥视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