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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城下之盟 ...

  •   张仲坚不知道,一场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正在向他逼近。流年暗换,史书上只留下了只言片语:“隋大业九年,炀帝举兵征新罗,越明年,败于内乱。”薄薄一页卷帙,抹去了那其间的血雨腥风,生死离恨。
      张仲坚还记得,他与相国尚步入宫门,侍臣知忧快步行来,跪下问安,语气中竟有着藏不中的惶遽,“陛下,大隋炀帝的国书已到。”
      凌承儒听罢良久,浅浅开口道,“杨广果然还是知悉了,但不知他国书内提到了什么。”
      张仲坚道,“如今惧有何用,知忧速将国书呈来于我与相国观看。”
      凌承儒接过知忧手中的国书,扫过数行文字,道,“杨广宣召陛下即日入朝觐见朝拜。”
      张仲坚奇道,“相国,杨广这是何意?想你我在中原之日,大司空杨素通缉多日,自然有人认出你我身份,杨广得知,这不足为奇。只是不知杨广突然召我入朝,该当如何处置。”
      凌承儒沉思片刻,禀上道,“这定是隋帝的伎俩,将陛下召入朝廷,陛下若是去,杨广定然将陛下扣在朝内为质;陛下若是不去,便落了杨广口实,他可以陛下有谋反之意为名兴师讨伐于新罗。”
      张仲坚问道,“你我在中原逡巡之日,中原之地的情形相国想必也是清楚的,群雄四起,割据为王,你考虑那杨广还有多大势力?”
      凌承儒眉头深锁,道“虽然隋境内内乱频生,隋帝帐下却还有数十万精兵,还有宇文化及,来护儿这一干勇将。倘若于我新罗交战,新罗人少地薄,旷日久必不利于我新罗。”
      张仲坚此时也已渐明目前的态势险峻,但想到自己父亲在世时,隋朝也曾兴兵讨伐过新罗,却并未能占到便宜,心中略略安心,对相国道:“即便如此,先王在时也曾与隋朝交战过,我新罗虽未取胜,倒也未让那杨广占到什么便宜。如今隋朝已如累卵之势,想来并无大碍。”
      凌承儒却连连摇头道,“此时绝不同于彼时。彼时炀帝初继大统,中原政治尚且安定,国内矛盾略微,炀帝只为给新罗一点教训,故月余即收兵。而此时,隋朝内部政局动荡,矛盾尖锐,炀帝必是想借着进攻新罗为契机,重整军队,转移矛盾,所以此次,必然不胜不归。上次隋军不过派遣了千余将士进攻,新罗尚未能占到便宜。此时倘若炀帝以举国之力进攻,陛下岂还能高枕无忧?”
      张仲坚听罢也不禁默然,良久道,“如今,又当如何?”
      凌承儒回道,“如今之计,唯有一面先稳住炀帝那方,一面立刻联络援兵。上次隋朝进攻新罗之时,先王以陛下之姊张仲妍妻突厥启民可汗,换得突厥援兵。想来此次突厥念及于我早有秦晋之好,当援我一二。另外,陛下可另外急信太原秦王李世民,如他能在中原举事反隋,必能解新罗之围。”
      张仲坚沉吟片刻,道“相国果然人中诸葛,这二路援兵尚好解决,只需派遣死忠之士即刻前往游说,只是炀帝那面却甚难稳妥,相国可有良策么?倘若能为新罗百姓解了这涂炭之苦,本王自当前往隋宫,只身死而无可所憾。”
      凌承儒如何不知张仲坚的秉性,常跪道,“陛下乃一国之主,我新罗万民皆俯仰鼻息,岂可轻易涉险?请陛下容老臣回府仔细思量,必可与陛下一万全之法。”
      张仲坚只得称许,凌承儒再拜叩首,道“请陛下诸事当以新罗为重,万民为重。”

      张仲坚抬眼间,但见凌承儒丝丝白发,心下一阵伤感,道“有劳相国了,本王愧你全家良多。”凌承儒闻得此言,何能不增伤感,他一路行来,刻意避开家事,单论国事天下事,可是人非草木,白日尚可,夜阑人静之时,孰能不忆起惠娘孤坟千里,孰能不忆起冰儿死心相离,暗地里只能偷偷拭泪。

      二十年来,是非对错,他凌承儒辨不清,也不敢理这千丝万结。孤家寡人,别人都害怕的结局,他凌承儒偏偏接受,甚至有些欣然。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心里只装着新罗,只装着陛下;习惯了夜阑独酌独眠,习惯了孤灯冷雨,习惯了低首间永远只望得见自己的影子。只是二十年来,他心里仍有笃定,待到天下归心的一刻,发妻在侧,娇女膝下,他还有半世的时光去补偿,去享用。

      只是,这场梦太短了,红尘纷纷,转眼就是一生,问世上能有几人,梦醒时分,仍能执手相望少年时山盟海誓的佳人?如今,他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相府后山畔二十年的假坟,当真变成了佳人衣冠香冢;相府后厢爱女的卧房,景物依稀,匆匆三载相处的光阴,是耶非耶两不知。这便是他的结局,他二十年苦心为天下编造的谎言,妻死女散,二十年后,一语成谶,应验不爽。

      张仲坚见凌承儒长跪,叹了口气,便欲上前扶起。凌承儒回神凄然道,“老臣不敢生受。”起身双腿竟有些发颤,老了,真的老了。

      转身离去,走到宫门口,回望那灯火阑珊处,眼神竟有些模糊,四十年前,他一袭素衣,谈笑间,辩惊四座,羽扇纶巾,封侯拜相,那时的他,满心的豪情壮志,有生之年,定要新罗开疆拓土,称霸中原;如今四十年一挥而过,他已两鬓苍苍,垂垂老矣。苍老的何止是身体,还有心尽成灰,哪里还担得起“小诸葛”的称呼,他只是个老人,他只愿求仁得仁。

      夜阑宫墙外更声渐远,张仲坚兀自独坐案前,蹙眉长叹,他究竟是在做着什么?他是在弈棋,是在与这天下弈一局围棋,黑子白子,相持相围,便是一劫,一提一放间,便是一场劫争。辞别秦王李世民时,他道这场劫争以他的弃子而终,殊不知劫争相替,盘根错节,今日再观,已成了一场生死之劫,相争一子,得之生,弗之死,只是这一次,却不知可有人会愿意为他弃这一子。

      阶下老侍臣知忧垂首而立,不问不怨,一君一臣,伴着夜阑如水的月色,静止了时间。待得张仲坚伸手欲去持案几上早已凉却的茶杯,

      知忧上前,低声道,“陛下,茶凉莫饮,待臣为陛下换一盏。”

      张仲坚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茶凉味苦,尤本王之喜。”

      半晌又道,“夜色深了,知忧,你且自去歇息吧,此地无事侍候了。”

      知忧轻叹,“老臣习惯了,不敢劳陛下挂碍。”

      听得此言,张仲坚抬首便瞥见阶下之人,是啊,他站在这殿阶之下,可有五十载了吗,从那个伴读先王的英姿少年,到如今这发已衰白,风尘覆盖的白首老翁。五十载的星移斗转,冬去春来,他站在这殿阶之下,看过了多少次花开花落,云展云舒,又见证了多少满心的国家大计,是非成败。

      “知忧,你在此殿服侍了有五十载了吧,当年我尚是黄口小儿,先王正值盛年,我父子二代,皆累你殿前效劳,辛苦你了。”,张仲坚起身拾级下阶。

      知忧再拜顿首,“老臣此生何幸,得尝奉君二世。若蒙陛下不弃,老臣愿执节往突厥王启民可汗处代陛下斡旋。”

      “你?”张仲坚大为诧异这默默在殿阶前伫立了两朝的老侍臣竟执了此念。

      “是,臣愿前往,定不辱我王所托。”印象里,这是知忧第一次抬起眼来平视张仲坚,清清浅浅的眼底藏了道不出的情绪。

      三十年前的往事,三十年前的容颜,知忧只是铭记,那年宫墙下的桃花,夭夭盛放,竟开得红映透了半边天。圣旨传下,张仲妍郡主奉旨合亲突厥。彼时的他,白马轻裘,少年意气,郡主翘首桃花树下,清风拂过,片片花谢,郡主伸手,便有数片花瓣落在掌心,浅浅深深。

      低眉耳语间,“知忧,等我不等?”

      “我等。”没有一丝迟疑。

      于是他满心的家国大计,剑试天下,便轻许了这从开始便注定相负一生的人,醉花荫下,梦里桃花。

      于是此去经年,他辞了满身功名荣耀,静静地侍立在殿阶下。

      于是流年偷换,他垂首间,青丝已成白发,只为等待那树桃花盛放,刹那芳华。

      于是今夕何夕,他回首半世,拼却残生,只为再见红颜一眼,此生不悔。

      五更初过,晨光朔朔,张仲坚已步入朝堂,朝下文武济济,山呼陛下,齐齐下拜。张仲坚坐定,扫视臣工,仅空余了二位,大将军凌冰和相国凌承儒。默叹一晌,六部依次出列禀奏这半年来赏善罚恶,地方建设,张仲坚听罢遂慰劳辛苦,心下却惦念着相国四十年守时,今朝竟缺朝了,想来是无法开言道那一句争霸中原的二十年大计,一朝搁浅。这堂下的例例臣工,何尝不多是奉了先王这逐鹿大计二十载吧。

      凌相国啊,你是把这艰难之事抛还给了本王,你的心里,终究还是埋怨于我的。可如今,你要本王以何颜开口?

      殿外侍卫入内,叩首递上相府家奴送到的书信一封,张仲坚展开看来,是凌承儒熟悉的小篆,三页薄函,却直把张仲坚看的心乱如麻,信中鲜练三事,

      一叩首吾主恕老臣擅专之罪,昨夜携了近侍二名,连夜启程,重返中原,一则向太原秦王报信乞援,二则旋即入隋庭为质,为隋帝驾前迂回拖延,为新罗争取援兵时间;

      二恳盼吾主将搁浅二十年逐鹿中原大计罪名加到老臣身上,老臣双亲早亡,拙荆已逝,小女浪迹,了无挂碍。求吾主罢了老臣官职,夷了老臣三族,以此平复满朝诸臣工不平。

      三上策吾主凡事当以新罗国运为重,亲贤远佞,兼听则明,当此危急存亡之计,宜对外速派可靠臣工北上突厥联络援兵,对内速靠诸重臣重中军队,调派部署,以应恶战。老臣身在隋庭,当为新罗日夜祈福,以死为报。

      满朝文武不语,但看殿上张仲坚眉头深锁,君臣一场,故人东辞,是非对错揽在己身,昨夜内殿,无能为力的一句愧你全家良多,实又能承担多少忠臣死忠之意。半晌无语,终又何处得个两全其美之法?

      遥望殿外,浮生一劫,起身三笺落地,

      “知忧,照办。”

      于是,不日,圣谕传下,凌承儒因勾结隋庭,意图谋反,陷新罗于水火,罢官免职,诛其三族;侍臣知忧,志虑忠纯,堪当重任,旨即刻启程,执节突厥问安启民可汗。
      身为君上,一句凡事以新罗为重,最终要逼得他做下多少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决定。

      在幽州城内修养了几日,冷峻断臂处伤口已然逐渐愈合,便与凌冰动身向太原城去。进得城来,寻得李渊府邸,方到门前,正碰上秦王李世民驾前二员大将尉迟敬德和秦琼外出,当日张仲坚一行在府时,凌冰便与这二人水火不容,如今再见,自然是口不留德。

      秦琼抢上前一步,道:“二哥,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凌姑娘大驾光临,想是又来指教咱兄弟两个些偷鸡摸狗的武功呢。”

      尉迟敬德也不示弱,道:“可不是嘛,光天化日的,这还未进来,正撞上咱兄弟两个,看来丫头你这武功也就是那么回事啊。”

      凌冰本欲反唇相讥,但想到此行前来是求李靖红拂替师兄医治毒伤的,想那李靖既已投靠了李世民,此时不好生事,害得他二人难做人,便忍下了,并不看他二人,但对着旁边侍卫道,“我二人是府上李靖公子和红拂姑娘的朋友,此来有事相求,烦请入内通报一二。”忽听得身后刀剑出鞘之声,身后冷峻左手已握了忍刀。

      尉迟敬德和秦琼才注意到凌冰身后这清瘦的黑衣男子,剑眉入发,眼如深渊,独臂握刀,浓重的杀气却丝毫未减。二人相视一望,心道,怎么此人如此面熟。他二人本无恶意,只是与凌冰唇枪舌战了数次,张仲坚和凌承儒也并未有袒护表示,未料到跟在凌冰后方一直未有言语的男子竟直接亮剑以示维护。

      他二人也不吃素,呛啷啷刀剑也都亮了出来,周围侍卫一见,也都提剑聚拢过来,将凌冰和冷峻围在一处。冷峻见此阵势,未带犹豫,果断地一抬手,忍刀刷的一声,刀刃朝外,横在了凌冰身前,这样一来,便将凌冰护在了自己身后。他左手使刀,还显生疏,却也顾不得许多。

      凌冰心下一颤,从没想过,竟有人会为了旁人开口对她一句不敬而拔刀相向。师兄,你是前来求他们为你解毒的啊,便让他们讽刺几句我又有何妨。事已至此,当即也将三叉戟握于手中。

      “哼,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吗?我们秦王是宅心仁厚,才对你们新罗王以礼相待,你们倒是要赖上我们了。若是害的我秦王错失战机,我秦叔宝岂能容你!”

      “就是,有本事就放马过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尉迟敬德也不甘示弱。

      凌冰心下疑惑,什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什么新罗赖上了他们。还未有机会相问,就听得府内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住手。”

      早有侍卫基本入内通报了李世民和李靖,二人急忙出外制止。凌冰心中牵念师兄解毒一事,不愿相争,便低声道,“师兄,算了,我们先寻红拂姑娘为主。”冷峻闻言便将忍刀重插入鞘。

      “怎么,凌姑娘此来是来找红拂的,不是来为。。。?”话未说完,李靖便对上李世民制止的眼神。

      “凌姑娘既然是来找红拂姑娘的,就请入内再详谈吧。来人,去后面请红拂姑娘出外,故友来了。”

      凌冰虽对李世民吞吞吐吐的闪烁其词有所疑虑,但师兄所中之毒,多一天便多加一分的危险,当下也顾不及其他,便与冷峻被让入了秦王府正堂。

      入得堂来,宾主入座奉茶已毕,那边李靖寻个空暇,压低了声音向凌冰道,“凌姑娘,那边坐着的可不是冷峻吗?他不是海王爷的手下。。。要杀张庄主的?凌姑娘何故与他同行?”

      冷峻虽失了一臂,内力却未受影响,听得真切,却也不做分辨。凌冰怕冷峻多心,便急道,“李公子,庄主离开太原后,事态枝节颇多,请容后禀,我们此行前来,是为了请红拂姑娘施展金针绝技治伤的。”

      语音方落,帘外便有人声,“凌姑娘,是何人受伤需由我医治?”,即刻便有侍婢轻掀珠帘,帘外一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女子走进,正是红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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