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79、别院深

　　啸风苑内，连日的密议与布局，虽未形于外，却让苑内的空气都沉凝了几分。萧庭筠的伤势在沈惊澜与许寒山的联手调理下，已近痊愈，内力运转圆融，只是失血过多带来的些许虚弱尚需时日将养。沈惊澜依旧是一身青衫，唯有偶尔抬手间，袖口滑落露出的一截瘦削腕骨，昭示着这具身躯所承受的沉重。

　　窗外夜色渐浓，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窗棂上，交织难分。

　　沈惊澜指尖正划过一幅摊开的川陕交界舆图，点在隐雾山的位置，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涩：“影楼之事，不能再拖。冷惊弦虽暂时稳住，但内部派系林立，冷悬虽除，余孽未尽，几位山主亦非铁板一块。上次匆匆离去，还给他们留下了些麻烦，此番需亲自前往，一则彻底解决遗留隐患，二则需将这股力量，真正握于手中。”

　　萧庭筠坐在他对面，闻言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沈惊澜略显苍白的唇色上：“你的身体……许先生前日还说，需静养，不可再妄动真气，劳心劳力。”他伸手，想去握沈惊澜置于图上的手，却在触及前微微一顿，终是只覆在其手背之上，感受到那冰凉的体温，心尖便是一揪。

　　“无妨。”沈惊澜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并未抽回，“先生调理之下，已稳定许多。影楼地处川陕之交，位置特殊，若能掌控，于我们日后行事，无论是情报传递，还是暗中调动人手，皆是一大助力。此事关乎全局，不容有失。”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庭筠，目光清冽，“况且，京城眼下风波暂平，周谨倒台，李甫等人自顾不暇，皇帝病重，皇子争斗正酣，正是我们暗中积蓄力量之时。你留在京中，借养伤之名，正好与萧伯父、文先生他们，将此前部署一一落实，稳固根基。”

　　道理萧庭筠都懂，然而一想到沈惊澜要远离京城，前往那龙蛇混杂的江湖之地，而他因伤势未愈，加之身为镇国大将军之子，目标太大，无法同行，心中便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透不过气。他深知沈惊澜智计武功皆属顶尖，但那份萦绕不去的病弱感，以及那霸道功法带来的不可逆反噬，总让他悬心不已。

　　“我知你顾虑。”沈惊澜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声音放缓了些许，“此行有先生同行，安危无虞。影楼之内，虽有纷争，但冷惊弦与冷锋，至少明面上是承我人情的。此去并非厮杀，更多是权谋周旋。我自有分寸。”

　　许寒山的名头，确实让萧庭筠安心不少。那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武功深不可测，医术通神，有他在侧，沈惊澜的安全便多了极大保障。他沉默片刻，终是无奈一叹，反手将沈惊澜微凉的手紧紧攥入掌心，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指骨：“答应我，万事小心，不可逞强。若有不对，立刻传讯回来，我必率轻骑前去接应。”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与深藏的担忧。沈惊澜迎着他的视线，面具下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极轻，极淡，如同冰雪初融的一丝暖意。“好。”他应道，声音低柔，“你亦是。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李甫等人不会坐以待毙，皇帝虽病，余威犹在，皇子们更是虎视眈眈。你与萧伯父，需步步为营。”

　　“我晓得。”萧庭筠点头，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轻轻拂过沈惊澜的脸，触及几缕散落的墨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等你回来。”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这四字。其中包含了多少不舍、牵挂与承诺，唯有彼此心知。

　　沈惊澜微微颔首，终是将手缓缓抽回，指尖在那舆图上最后一点：“事不宜迟，明日清晨，我便与先生动身。”

　　这一夜，啸风苑的灯火，亮了很久。

　　翌日，天光未亮，晨露未晞。将军府侧门早已备好两匹神骏的健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正是名驹“踏雪乌骓”，最擅长途跋涉。

　　沈惊澜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墨色劲装，外罩一件青灰色斗篷，依旧是那副火狐面具，遮住了惊世容颜。许寒山则是一如既往的灰布长衫，面容冷峻，负手立于马旁，气息沉静如渊。

　　萧庭筠、萧擎岳、秦玉瑶皆至侧门相送。秦玉瑶上前，替沈惊澜理了理斗篷的系带，眼中满是慈爱与忧色：“澜儿，此去路途遥远，定要照顾好自己，听许先生的话。”她又看向许寒山，深深一福，“许先生，澜儿就拜托您了。”

　　许寒山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萧擎岳拍了拍沈惊澜的肩膀，沉声道：“京中之事，不必挂心，一切有我与筠儿。早去早回。”

　　萧庭筠站在最后，目光紧紧锁在沈惊澜身上，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沈惊澜目光扫过众人，在萧庭筠脸上停留一瞬，轻轻点头：“诸位亦请保重。”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捷，看不出半分病态。许寒山也随之跃上马背。

　　“花生便留在府中，劳烦秦伯母照看。”沈惊澜最后说了一句，一提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四蹄翻腾，与许寒山一前一后，冲破了黎明前的薄雾，消失在长街尽头。

　　萧庭筠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直至身影彻底不见，仍久久伫立。秦玉瑶轻轻握住儿子的手，无声地给予安慰。

　　沈惊澜与许寒山二人，皆非多话之人。离了京城，便是一路疾驰。许寒山骑术精湛，内力深厚，长途奔袭毫不费力。沈惊澜虽有心疾之患，但轻身功夫与内力运用巧妙至极，加之许寒山沿途不时以金针渡穴，助他疏导气血，竟也支撑得住，只是脸色较之在京城时，更显苍白几分。

　　他此行并未佩戴那火狐面具。既然是要去影楼，以示诚意与掌控之意，便无需以面具遮面。那张遗传自母亲林婉如的容颜，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色淡绯，组合在一起，是一种超越了性别、极具侵略性的艳丽风华。纵是神色清冷，依旧引得沿途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地痞无赖眼中露出不轨之色，但在触及许寒山那冰封般的眼神与沈惊澜周身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时，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敢上前。

　　数日后，二人已入川陕交界。山势逐渐险峻，林木愈发幽深。隐雾山如其名，终年雾气缭绕，山道崎岖难行。

　　这一日，两人抵达隐雾山脚下。早有影楼的暗哨发现二人行踪，尤其是沈惊澜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立刻飞鸽传书报上山去。

　　当沈惊澜与许寒山牵着马，踏着湿滑的石阶，出现在影楼总舵那依山而建、气势森严的大门时，得到消息的冷惊弦、冷锋，以及冷凛、冷幽泉、冷断岳三位山主，已齐聚在议事厅前的广场上相候。

　　众人再见到沈惊澜真容，还是微微一怔。而看到他身旁那位气度不凡、面容冷峻的灰衣中年人时，眼中更是掠过一丝诧异与探究。

　　“许公子。”冷惊弦身为楼主，率先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他面色仍有些许病后的苍白，但精神尚可，看向沈惊澜的目光中带着感激与一丝复杂。冷锋紧随其后，依旧是那副冷冽模样，但目光中带着敬重。

　　“冷楼主，少楼主，诸位山主，别来无恙。”沈惊澜拱手还礼，声音清越，态度从容。

　　“这位是……”冷凛抚着花白的长须，目光落在许寒山身上，带着审视。

　　沈惊澜侧身，简单介绍道：“这位是在下的先生，姓许。”他并未多言许寒山的名讳与来历，只以“先生”称之，态度恭敬。

　　听闻别人称呼莫斯星为“许公子”，沈寒山眼底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但瞬间便恢复古井无波，只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言语。

　　冷惊弦等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心知这二人关系匪浅，但来历神秘。他们不敢怠慢，连忙将二人迎入议事厅。厅内布置古朴，带着江湖门派的粗犷与肃杀之气。

　　分宾主落座，奉上香茗后，冷惊弦开口道：“许公子此番再次前来，不知有何指教？”他心中其实已有猜测，上次沈惊澜助他平定内乱，诛杀冷悬，却并未过多插手影楼内部事务，匆匆离去，如今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位神秘的“先生”，其意不言自明。

　　沈惊澜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缓声道：“上次因京城急事，不告而别，还望楼主与诸位山主见谅。”

　　冷幽泉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闻言淡淡道：“许公子贵人事忙，我等岂敢怪罪。只是不知公子口中那‘急事’，可曾办妥？”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劳山主挂心，已暂告一段落。”沈惊澜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惊弦脸上，“此番前来，一是为上次仓促离去致歉，二来，也是想与楼主和诸位山主，好好谈一谈那些尚未解决的遗留问题。”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影楼经此内乱，虽叛徒已除，但实力受损。朝廷对于江湖门派，尤其是影楼这般掌控着诸多隐秘的势力，早有不满，近年来打压之意日渐明显。不知楼主与诸位山主，对于影楼日后之路，有何打算？”

　　冷锋眉头微皱，他似乎并未听出沈惊澜的深意。

　　冷凛、冷幽泉、冷断岳三位山主却是人老成精，与冷惊弦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一凛。他们听懂了沈惊澜的弦外之音——他并非仅仅关心影楼内部纷争或外部威胁，他是在询问影楼未来的立场，是在委婉地邀请影楼，加入他那更为庞大的、可能涉及颠覆天下的计划。

　　冷惊弦沉吟片刻，缓缓道：“许公子有何高见？”

　　沈惊澜微微一笑，那笑容在他绝美的脸上绽开，却带着洞察世事的清冷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高见不敢当。只是觉得，乱世将至，独善其身恐非易事。与其被动等待朝廷清算或被其他势力吞并，不若主动寻一方向，搏一个前程。在下不才，愿与影楼携手，共谋一番事业。不知楼主与诸位山主，意下如何？”

　　他没有明说“事业”为何，但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几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冷凛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冷幽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冷断岳则眉头紧锁，冷惊弦目光闪烁，显然内心都在急速权衡。

　　良久，冷惊弦才开口道：“许公子所言，关系重大，涉及我影楼上下的身家性命。可否容我等商议一番？”

　　“自然。”沈惊澜颔首，站起身，“我与先生旅途劳顿，先行告退休息。静候诸位佳音。”说完，便与始终沉默不语的许寒山一同，在影楼弟子的引领下，前往早已准备好的客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