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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跑快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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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尺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沿着直尺人就能画出一道完美的直线,不用思考,不会出错,就像楚子航。
就像我之前的人生,听妈妈的话,认真学习努力做个让她满意的好孩子。
“阿姨,好久不见,请问她做了让你生气的事情吗?”
“你是......苏小妍的儿子?哎呦呦真是好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家江潮生要是有你那么优秀就好了,王老师都给我说了你又是今年市里的三好学生。”
妈妈熟练地进行着踩一捧一的对话。
我幻想过很多次和楚子航相遇时的场景,街角书店,学校食堂,篮球场和操场,就是没想过是在放学时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我被妈妈揪着耳朵痛骂。
直线歪斜了。
楚子航看没我,我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当他走到妈妈面前开口说话时——
我的人生歪斜了。
我推开面前的楚子航,瞄准他和母亲中间的那道缝隙冲了出去。
我发誓,学校八百米及格那四分半的时间我也没有那么用力地跑,像末日来临的大逃亡。
迈动整日坐在教室里的快要生锈的双腿,空气大口大口地被我呼进肺部,一台老旧的鼓风机生涩地开始运作,氧气由跳动的心脏输送到四肢。
起初的步伐沉重,到后面脚步越来越轻盈,跑快点,再跑快点。
到底身后有没有传来与我有关的呼喊声都不重要了,那些失望的眼神,批评的话语全部都被风吹散了,扔在脑后。
下午的阳光明晃晃的,路过的树叶子都闪着金黄的光泽。
最后我撑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小时候常去玩的公园的湖边。
今天是星期五,都是家长带着自家小孩三三两两在草地上玩闹。
我靠在远离人群的一颗柳树上,湖畔微风徐徐,我坐在草地上,思考自己回家之后要面对的悲惨境遇。
正想着,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一回头,发现是路明非。
“跑得真是快啊,我骑车都追不上你,班主任让你去长跑还真没选错人,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他的身后停着一辆自信车,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眼角微微下垂,柔和又无害,像每次回老家离开时追着我跑的大黄狗,等人上车了,它就跟在车尾后跑,直到车尾灯彻底消失在弯曲的小路上。
忠诚又傻气。
为什么第一个找到我的人会是路明非呢?
我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尴尬和感动多一点。
我胡乱地用手指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拿背对着他,没好气道:“你来干嘛。”
路明非把自行车放在路边停好,几步并作一步,几个大跨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我旁边的草地上。
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贱兮兮地说:“哎呀,今天天气真不错啊,我只是没想到有人的品味和我一样喜欢来这里吹风。连我的秘密基地都被你发现了,真不愧是我的同桌。”
他肯定在校门口目睹了我妈教训我的场景,但他半点不提。
漫无边际地说着烂白话,什么他去给婶婶买酱油结果在报刊亭看书看入迷了,给她带回去了一瓶醋,被好一顿臭骂。
什么叔叔给他小费让他去买烟的场面被他家那个表弟路鸣泽看见,为了堵他的嘴他给他带了半个学期的早餐。
他说着那些生活中各种可以称得上倒霉的小事,自己还不停哈哈大笑。
一转头发现我没有被他逗笑,反而抱膝认真地听着。
“喂,你这同情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唉算了算了。”路明非往后倒去,呈大字型平铺在草地上。
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甘愿用这种自掀伤疤的方式。
我回想了一下路明非的刚才的话,发现他从没提到自己的父母,都是叔叔婶婶和他那个表弟,便问:“那你父母呢?”
路明非从草地上坐起来校服上还沾着几根青草,挠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好像一直在国外考古,我虽然没见过他们,但看照片男的美,女的帅......”
“男的美女的帅?”
“哦哦,说错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开始苦恼地揪草地上的青草。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路明非长舒一口气,小声嘀咕,“谢天谢地,终于笑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父母催着自己的小孩回家,有小孩贪玩抱着父母的膝盖不愿意走,大人直接把小孩后颈的衣服用手拎起来强行抱回家。
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斥责声,离公园不远的街道开始亮起五颜六色的夜灯。
我喜欢现在渐凉的晚风,靠着的柳树高大繁茂,柳条长长垂在水中。
似乎只要不去想学校里的那些事,一切都显得宁静又美好的。
我在逃避。
旁边的路明非肯定也清楚,所以他从没说什么我们快点回去吧时间晚了大人要担心的话。
他只是陪着我。
仿佛我要在这里待上一整晚,他也只会提醒公园蚊子多让我换个地方。
这个被苏晓樯跟班嘲笑一无是处的衰仔路明非,在有的时候,居然让人感到可靠。
“路明非,你知道我为什么之前催你去给陈雯雯表白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从小时候喜欢到现在。”
早在他还不是那么耀眼的楚子航之前。
“又会打篮球还会拉大提琴,还是市里的三好学生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样样都擅长呢,简直跟怪物一样。”
“可我还是想努力试试,想要和他并肩。”
未来的楚子航也会喜欢什么人吗?小天女苏晓樯,文静的陈雯雯,钢琴才女柳淼淼......随便其中一个都那样好。要么有一技之长,要么家境殷实,每天放学后来接他们的车和来接楚子航的车是一样的,不是说车型。
而是一样的我叫不出名字。
那个时候起我模模糊糊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并不是靠努力就可以跨越的。
“好遥远啊,我和他的距离,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追不上。”
就像我不论怎么样也无法达到妈妈对我的期许。
优秀的人就像是宇宙里的太阳会吸引各种各样的行星环绕周围。
而我是属于他们这个星系边缘上一颗若即若离的星星。
嘴根本不受脑子的控制,我说的那些特征指向性太明显,稍微留心就一定能猜到我说的是谁。
“喜欢的心情还是要好好传达出去才行,不主动就永远没有故事。”
“我自己是做不到了,所以我才鼓励你去跟陈雯雯表白。抱歉啊,让你那么不自在。”
那些平时积攒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被我一口气释放出来。
路明非垂着头,听着我一个人的胡言乱语,手臂挡住了脸,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我去给你买点纸巾。”
咦?我......哭了吗?
手往脸上一摸,潮湿冰凉。
我想叫住路明非让他不用麻烦,可是他已经跑远了,正朝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走去。
“江潮生!我看你胆子也是大了,都学会离家出走了,给我赶紧滚回来!”
妈妈的带着怒气的吼声像手指在黑板上划过时令人头皮发麻,刺耳尖利。
我呆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了气上心头,迈着大步,朝我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举起的手掌蓄势待发。
身后的父亲拦住她,好声好气劝着:“哎哎哎,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说好的先好好劝劝孩子,不动手的。”
“你放开!我看她就是大了,翅膀硬了,还没小时候听话,养她那么多年连家都不知道回了,再说了我的孩子我想打就打!”
妈妈之前扇在脸上的巴掌印有消下去吗。
我看着父亲双臂环抱着情绪激动的妈妈,他注意到我还站着不动,便说:“还愣着干嘛啊,赶紧过来给你妈道个歉,这个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她找你找到现在一口饭没吃......”
我的脚不自觉后退一步。
道歉,我有伤害谁吗?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跑出来透口气,甚至刚刚我还在想回去的时候给妈妈带束花,让她不要再生我的气。
小时候要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干净,妈妈说我在长身体,猪肝有营养。
哪怕它的味道让我作呕,我还是嚼碎了咽下去。
我听话了妈妈才会对我笑。
后来长大了,讨厌的猪肝变成了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嚼不烂的一根刺。
我突然不想那么听话了。
我注意到路明非从便利店出来,心头涌现出发现自己同伴的欣喜,我跑向马路,大喊他的名字。
“路明非!路、”
我跑得太急了,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我的举动包括马路上一辆正在行驶的车。
刺啦。
原来车辆紧急刹车后轮胎磨损地面的声音和手指划黑板的声音一样让人难受。
我倒在沥青马路上想。
很快,黑红色的血液从我的脑袋流进我的眼睛。
视觉模糊,一阵阵耳鸣中我隐约听见了周围人的噪杂声。
“我的孩子!”妈妈哭叫一声,晕倒在了爸爸怀里,神志不清。
路明非离我最近,他吓得双膝直接跪地。
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他用膝盖一点点挪过来,他想做点什么,可是我周身的血和伤让他几乎没有下手的地方。
最后他只敢轻轻地握住我的小指,声音颤抖着问我:“喂......同桌,你渴不渴啊,我刚刚顺便买了一瓶饮料,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喝,但是女孩子都喜欢甜甜的东西,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吧,毕竟吃甜人心情都会变好的......”
“同桌......你别不说话啊,我还有个秘密没讲,你听完了再睡啊。”
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被泪水重新晕开。
我想拍拍路明非让他别哭了,鼻涕都要掉下来砸到我了。
可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肇事司机急匆匆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拳头就直冲面门来。
“噗!”
那人拎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摁在车头上捶,不说话,一拳接着一拳,凶狠凌厉。
皮肉与皮肉相碰,咚咚的钝声。
肇事司机双手举高求饶,说自己一定会负责不会逃跑后拳头才终于停了下来。
肇事司机这才终于看清逮着他猛捶一通的人居然是个还穿着校服一看就品学兼优的黑发少年。
他把司机甩在一旁,捏紧的手指关节上都是血。
“楚子航?”
“救护车电话我打过了,原地等待就好,人不要移动。”
“好、好的。” 路明非不由得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路明非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楚子航蹲下来,手伸到女孩的太阳穴在在他的手快要接触到她凌乱的混着血的发丝时,又飞快收回。
路明非可以肯定自己清楚地看到楚子航的身形摇晃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