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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运动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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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的运动会马上要到了,班上征集运动员,女生单人长跑项目报不满人,班主任环顾四周笔尖一指,挑了我。
他说要多为班级做贡献,就当锻炼锻炼自己,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看我是这个班上没多大背景又老实不惹事。他对我是否得奖也不抱希望,就是为了完成学校任务。
我答应了下来,班主任松了口气,对我的识相非常满意,安慰我说班级会出一部分同学去当志愿者,在比赛途中也能够及时照顾同学。
路明非报名了五千米的男女混合接力,因为陈雯雯在里面。
不过运动会之前还有另一件大事,那就是陈雯雯的生日快到了。
作为班上三大班花之一,文学社的社长,在生日的前几天陈雯雯桌上的礼物就已经堆积如山,包装精致的礼物盒,其中还不乏藏着某些少男的心事。
整理礼物盒的空隙,几封粉红色的信封从中抖落出来。
周围人起哄让她赶紧打开看看。
陈雯雯害羞低头,把信连忙塞进桌箱。
“路明非,别瞪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同桌立马挺直蜷缩的背,将目光投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哈哈……你看!今天外面天气真好啊,哈哈……”
“你确定?”我往外面探了探头,天空雾蒙蒙的。
他眼神乱瞟,表情尴尬,我也不拆穿。
兄弟别装了,你喜欢陈雯雯那点破事差不多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只是你威胁性实在太小,老师同学都把你忽略不计了。
我问他,陈雯雯生日打算送什么。
他说自己已经送了,陈雯雯拿了他的圆珠笔走。
“一只圆珠笔?”
“对啊,好像是她要写什么东西顺手就拿走了哈哈哈。”他摸着自己后脑勺,憨笑着。
那是人家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吧。
“不行,必须好好准备,你要靠与别人与众不同的礼物杀出重围!争取在陈雯雯那里留下深刻印象。”
“不、不用了吧,你知道的我家里婶婶管得严......”
所以没多少生活费,送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无论怎么劝,路明非就是不肯去主动参加陈雯雯的生日会,他说人家又没邀请自己,拎着礼物就是活脱脱要连吃带喝的上门穷亲戚。
“我不喜欢蒲公英。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明非摇摇头。
“因为这种植物飘忽不定,风轻轻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了。”我随手摘了路边的蒲公英对着他了一口气,白色的毛绒小伞一下子扑上他的脸,他怕这小玩意儿飞进口鼻不停挥手往后躲。
胆小鬼。
我哈哈大笑,在心里嘲笑他——
和我一样。
比赛那天,我晚上光顾着背书导致第二天起晚,早饭干脆没吃。
胃里灼烧得厉害,跑着跑着头脑昏沉,小腿如灌满铅般沉重,从喉咙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带着股血腥味,汗水不停从脸颊两边滴落。
没有力气了,眼前红色的塑胶跑道逐渐出现重影,白色的跑道线在扭曲,我极力撑到终点,周围有带着袖章的志愿者看情况不对想过来,我摆手拒绝,害怕自己吐在别人身上。
我计划慢慢走回去,谁知道刚踏出一步,人直接就往地上栽。
没有撞上散发着难闻塑胶气味的跑道,反而是柔软的肉垫,还散发着我爱吃的水果糖的甜香,有谁摇晃我的肩膀,喊着我的名字。
“路明非!你来凑什么热闹,人都抱不动!”远处的裁判老师慌张跑来,大喊着:“快,楚子航把人送医务室!”
一双有力的小臂接过我牢牢抱在怀里,周围有谁在惊呼。
耳边全是嗡鸣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昏过去之前,只记得那人的眼睛——
漆如点墨。
醒来的时候,医务室只有一个值班的老师。
“你醒了?低血糖跑步晕倒,没多大事,休息几天就行。”
“那,其他人呢?比如......送我来的人去哪了?”
值班老师思考半天,突然一拍手,指着桌上放的巧克力,说有个哭哭啼啼的男生送过来的。
大概率是路明非。
“对了,还有个抱着你进来的志愿者,把你放下之后就走了。”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志愿者,也许他就在操场周围值班只是今天刚好跑步昏倒的人是我。换做其他人,他也会把人送到医务室,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还当他是以前那个看着冷冰冰其实特别好欺负的邻家哥哥?
灰尘掉进眼睛会帮你轻轻吹掉;用沙子堆砌城堡你堆到一半便没有耐心坐在地上眼泪汪汪,是他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把城堡建好;大人催着回家你躲在他身后笑嘻嘻耍赖不走,真被骂了之后还死活拽着他衣角不放。
大人催你回家,说明天还能在一起玩的,他也装作成熟挥手说明天见,悄悄往你手心里塞糖。
亮晶晶的玻璃纸,深受小孩子的喜爱。
当时还不知道承诺是什么,认为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成真。开心挥手作别,从不去想明天会发生什么。
后面的事,尽是现实和无奈。
家里大人工作变动,搬家也急匆匆。
楚子航爸妈离婚,妈妈带着儿子改嫁进入豪门,爸爸跑去给公司老板开车。
就这样,断了联系。
直到上高中回到本地,进入仕兰中学。
手里床单被抓得皱巴巴的,我笑着说谢谢老师,然后掀开被子下床。
走出医务室,操场上蓝天白云,激烈的比赛还在进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世界照常运作。
小时候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有谁一定有义务记得你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
日光强烈直射习惯昏暗光线的眼睛,忽略不计的刺痛。
回到班级。
路明非偏过头,关切地问:“巧克力吃了吗?身体没事吧?“
我朝他比了OK的手势。
“放心,这点小毛病还打不到我。”我拉开桌椅,摊开课本,翻出各色的记号笔,提醒他,“倒是你,卷子做完了吗?明非同志。”
“啊——”
他发出悲痛的哀鸣,控诉道:“比起坚定的无产阶级,我怎么感觉你更像个万恶的资本家。”
我一页一页勾画他的错题,“我要是资本家,才不会做亏本买卖。”
“明明可以拒绝的吧,班主任让你去报名长跑。”
路明非在草稿纸上演算,订正错题,似乎是随口一问。
“拒绝?等着那个小心眼班主任暗地里穿小鞋吗,反正又不是要我去跑马拉松,长跑而已,这次过后,我估计班主任也不会再来找我了。”
他不说话了,黑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在根号翘起的尾端,笔尖重重一点,不甘地刺透薄纸。
“野比大雄有哆啦A梦给他做竹蜻蜓,鸣人有九尾,路飞有橡胶果实,奥特曼还会变身呢。怎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呢……”
“谁说我们什么都没有。”我拍拍桌上的卷子。
“那个不算!”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被他的反应逗乐,语气柔和下来,“但至少,你还有我呢。”
他用笔挠挠脸,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垒得高高的书本背后,路明非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觉着眼熟,欸,同桌,你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啊?”路明非问。
“是吗,那可能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缘分吧。”
“这怎么说。”
“你没听过吗?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回今生一次擦肩而过。”
“那这得回多少次头啊,脖子都得扭断吧。”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没准儿你上辈子是个不务正业的君王,我是那个苦口婆心劝你不能荒废朝政的大臣,最后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血溅当场。”
“不会的。”
“你绝对不会死,要是我是君王,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知道是不是路明非戏瘾上来了,他这时神色坚定,眼神中隐隐带着逼人的压迫感,仿佛他现在就是那个受万民跪拜的君王,端坐在黄金的王位上,风轻云淡地下令。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老臣叩谢大王的免死金牌?”
受他气势影响,我不确定地接了一句。
路明非刚刚挺直的腰板又弯下去,掐着嗓子,“免礼,跪安吧。”
鲁莽了,怎么能把路公公认成君王呢。
天色阴沉,大风吹得树木倒斜。
泥灰的地面出现斑斑点点的水渍,不一会,雨声伴随雨势逐渐变大,地面一片湿滑,水雾四起。带伞的同学撑开雨伞从容走向雨幕,没伞的同学也不急在教学楼下耐心等着自家司机撑伞来接。
各类高档的车把学校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花花绿绿的伞,吵吵嚷嚷的人群。
今天我值班,从教室里出来时学校已经没剩多少人。
有个人一直望着外面的大雨,站着不走。
雨丝滑落过他挺直的鼻梁,没入遮掩大半面部的围巾。
他站在那儿连身上的衣服打湿大半都毫无知觉,像在发呆,又像是在缅怀什么。
不是楚子航,又是谁。
顿时心里发慌,小腿微颤,连手里的伞都差点没拿稳。
没关系的,装作看不见就好,有钱人家的少爷雨天怎么会没有人来接呢。
可那又毕竟不是他亲生爸爸,未必事事都考虑周全。
人家好歹运动会帮过你。
“......同学,这把伞你拿去,有人来接我。”我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
爸妈出差去了,其实根本没人来接我。
我计划等楚子航走远后跑去拦出租车。
不想面对他看待陌生人疏远的眼神,所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递出去的伞迟迟没有人接。
就当我以为他是无声拒绝的时候——
“哗啦”
手中的雨伞被拿走,伞骨撑开。
“一起走。”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黑色的伞柄,薄唇一张一合,清晰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
“江潮生。“
他记得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是我心心念念的明月。
雨太大,前方视线模糊极了,他却丝毫不受影响,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噼叭叭,像富有节奏感的鼓点。
而这紧密的鼓点渐渐与心跳声重合。
伞下的空间很小,小到我抬手就能挽上他的手臂,小到我歪歪头就能靠在他肩膀,小到我和他肩膀处的衣物时不时碰触。
大门没有一辆车,顶着楚子航质疑的目光,我老实交代父母有事来不了。
冷风一吹,我冻得浑身发抖,打了喷嚏。
楚子航皱了皱眉,拿出手机说了几句,十分钟不到,一辆黑色的我叫不出牌子的车就停在了校门口。
“你家现在住哪?”
我如实回答。
他点头,前倾身体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朝我看了好几眼。
我坐在楚子航家的车里,吹着热气,身上还披着楚子航递来的毛毯。真皮材质的靠背格外舒服,眼皮不住地上下打架,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毕竟是麻烦别人送自己回家,就这么睡着多少有点心大。
视线不自觉转移到旁边靠窗休息的人。
黑色羊绒大衣上布满晶莹水珠。
他手里的伞一直往我这边倾斜。
“你的衣服打湿了……抱歉……”
慌忙找遍全身却发现连张纸也没有,我低下头,抓紧手里干燥的毛毯。
“车里有暖气。“
哦哦,对啊。
我懊悔自己脑筋没有多转几个弯。
“我还是楚子航。”他的睫毛浓密,车顶的暖光投下片柔软的阴影。
所以,你可以不用这么拘谨,不用那么小心。
你看,他还是那么为身边人考虑。
我搬家时,他父母在闹离婚。
装修公司的工人穿梭在家中,扛着要带走的家具,大人也在急急忙忙整理行李。
大人们嫌弃小孩子碍事,丢几块钱让我出去待着,我趴在门口听妈妈和爸爸说话。
妈妈说:“楚天骄倒是算个男人,离婚协议书签得爽快,连孩子都让给苏小妍带着,恐怕也是知道自己一事无成,人要走,哪里留得住。”
“不过要我说啊,人家苏小妍年轻漂亮,以前还当过剧团的舞蹈演员,离开他之后,说不定过得更好。“
那楚子航呢?
他现在怎么样。
我穿着拖鞋哒哒哒跑到楼下,他一只手拉着苏小妍,一手抓着他爸给他买的机器人玩具,看见我来了他把玩具放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石头。
他说今天没有买糖,就用这个代替吧。
鹅卵石表面光滑,没有半点棱角,残留他的体温,小小一颗,色彩斑斓。
不一会儿,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西装男人走来搂住苏小妍的腰,我瞬间明白了这是楚子航的新爸爸,楚子航朝我挥挥手告别,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好几年。
继楚子航离开这个破旧小区后,妈妈工作升迁,也带着我们离开,去了距离这里好几十公里的地方。
大概是在上初中的一次暑假,爸爸要来这里出差,我跟着过来,悄悄找过他。
到处打听,才知道苏小妍改嫁后,继父是鹿天铭,所以楚子航改名叫鹿芒,读的是贵族学校,住在城东有名的富人区。
装横精致的别墅高高耸立,小区的外国保安体型魁梧,腰间别着警棍。
一辆黑色的车驶来,司机先下车弓腰开门,依次出来,高挑美丽的妈妈,斯文有钱的继父,最后是楚子航。
穿着宽松休闲的背带裤,冷着一张有些婴儿肥的脸,摇头拒绝司机伸出的手臂,抱着自己书包跳下车。
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以前和楚天骄生活,他们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每天都能听到楼上叮叮咚咚的装修声,居民楼时不时还断电,洗着头突然就没了热水,苏小妍做的菜焦黑,他硬是全都塞进肚子,胃疼了也不说。
偶尔,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吃顿饭,他面无表情,连着添三碗饭。
现在,他过得很好。
我隔着两条马路的距离远远地望了一眼,提着挑挑选选了好久的两个大西瓜转身往回走,塑料袋子勒得手心发红,我把西瓜送给报刊亭的大爷,说谢谢他告诉我这些。
大爷叹了口气,抽出柜台一小包的餐巾纸,让我擦擦脸。
他是什么时候,又改回楚子航这个名字的?
我想问,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毕竟对他来说,我只是童年的短暂玩伴。
有多少人还能记起自己童年伙伴的名字和长相。
晚高峰已经结束,没过多久就到了我家楼下。
“毛毯......需要我洗干净还回去吗?”
“不用,阿姨会清洗的。”
“哦......好的,那......谢谢你送我回家。”
楚子航点点头,车窗缓缓上升到他的鼻梁又突然停下,慢慢往下降,露出他完整的脸。
“明天见。”他说。
我应该也说了明天见之类的话,记不清了。
只能想起回家时脚下轻飘飘的,仿若站在云端。
摇摇欲坠的喜悦。
第二天,我捂着感冒头晕脑袋上了考场,边擤着鼻涕边做题。
怕药效让我在考场睡着就一直撑着,考完才吃药。
语文课下课后,老师来教室找人。
“我的课代表呢?”
“老师,人去厕所了。”我回答。
“噢,那就你了,帮老师把作业抱回办公室,我下节还有课。”
吭哧吭哧抱着本子到三楼语文组办公室,却发现一个挺直的背影。
三楼办公室是高中部老师一起在用,楚子航会在这里也不意外。
他正对老师,我在他的背后慢慢放下语文作业。
“楚子航同学,你的意思是不想参加国内的高考直接去国外念书吗?”
“是的,老师。我爸爸已经打点好了。”楚子航的声音响起。
低沉,悦耳,如大提琴演奏的悠扬乐曲般。
老师点头,“我也理解,现在国内的教育对比国外还是有许多不足,人往高处走,既然如此,高三这最后半年就好好准备一下吧。”
楚子航要出国?!
离开办公室的脚不受控制钉在原地,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震惊,楚子航朝我的方向微微侧目。
我加快走向门口的步伐,离开办公室。
楚子航的视线停留在办公室门口许久。
“怎么了?是还有有什么出国的顾虑吗?“
“没什么,您继续说。”楚子航摇摇头。
听不进去,本来就不感兴趣的数学课现在更是犹如天书,那些歪歪曲曲的数字挤不进我的眼睛。
他要走了,去隔着海洋的另一个陌生国家,英国美国还是法国,但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
浑浑噩噩上完学校下午的课,我走到校门口抬头就看见妈妈的身影。
“妈妈……你怎么来了。”
啪——
话刚说完,巴掌代替母亲的回答落在了我的左脸上。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分?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成绩下滑得厉害,让我到学校来一趟。啊?我把工作地点改回来,陪你在这边,你就是这么学习的吗?还有,日记本里写的他是谁?”
日记本的纸页被抖得哗哗作响——她把我衣柜里藏的东西翻出来了。
这才刚放学不久,校门口人挤人,我妈扯着嗓子这一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低下头手捂住被火辣辣疼的左脸,恨不得找个没人能认出我的地方。
余光扫到一个鲜红的球衣,11号,是刚打完球往外走的楚子航。
不要……不要注意到这边。
“不说话?”我妈揪住我的耳朵,对着我喊,“真不知道养你那么大做什么用。”
11号球衣脚下穿着的黑色球鞋顿了一瞬,接着,朝这边迈开一步。
不要……不要说话就和你旁边那个高高瘦瘦的拉拉队女生走远点就好。
“阿姨,好久不见,请问她做了让你生气的事情吗?”
他无比自然地挡在我身前,如同小时候妈妈爸爸回家要把在沙堆里玩的我接走,我抓住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但他还是看到了——
我捂着脸躲避妈妈拳打脚踢。
狼狈的,不堪的,只敢篮球场外为他默默加油的我,迎新晚会他的萨克斯独奏,在台下把手拍红的我。
连喜欢都不敢诉诸于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