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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你惹了阴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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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淋漓的画面停留在视网膜上,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柯澄只觉天翻地覆,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他正站在六楼天台边缘,耳边风声烈烈,卷得他衣袖翻飞,一只脚已将将迈了出去。
脚下是毫无遮挡的十八米空气,空气的尽头是坚硬粗糙的石砖地板。
他的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手脚并用地疾步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板上,半天站不起来。
狼狈地扶着墙回了家,柯澄后半夜没敢闭眼,抽了一宿烟。第二天天一亮,立马打电话给麻三,请他帮忙找个大师来看看。
本以为发小要先取笑他一番,没想到对方像是料到了有此一遭,早给他准备好了,立马联系了龙虎山的吴道长。
“你这是惹上了阴桃花。”吴道长捋着长须,斩钉截铁道。
吴道长了解完情况,在屋子里来回转了转,开门见山地问:“欠过情债没有?”
柯澄:“情债?”
吴道长看他面色发白,眼底青黑,一身阳气也被不洁之物染污,严肃道:“有没有辜负过哪个女子,让人家恨上了你?”
“哎呀,吴道长,您不知道,我这发小,打小就钻在钱眼里出不来,心思全在赚钱上,连个对象都没谈过,哪欠过什么情债啊!”麻三忿忿不平地抢过话头。
“如此说来……便是你不知何时惹到了凶煞女鬼,人家看上了你,硬是要与你牵红线,劫你去冥府长相厮守啊。”吴道长叹一声。
柯澄沉默着,敲了根烟含在嘴里,脸色在烟雾里晦暗不明。
“别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抽烟。”麻三推他肩膀,埋怨道:“我之前就说你被缠上了,你小子偏不信!”
逮着机会,他旧话重提,又说起那些洗坏了的照片,越说越起劲。
一旁的吴道长一言不发,以笅杯掷地,起了几卦,脸色愈发难看。
这边麻三还在喋喋不休,那厢吴道长已经挎起包袱,拍拍道袍,起身准备走了。
“哎哎,道长,你这是要去哪?”麻三见势,连忙上前阻拦。
“棘手。实在棘手。在下能力不够,爱莫能助,你们另请高明吧。”吴道长说。
他转头指了指柯澄,“缠他的那东西我看不透,但沾过不少血,煞气冲天,不是一般的厉鬼……”
麻三一听,当即哀嚎起来,拽着吴道长的道袍不放,哭诉起柯澄的悲惨身世。
说他这些年如何不容易云云,末了还承诺,等事情了结,一定给道观捐座金身,报答吴道长的大恩大德。
“他虽然贪财了点,但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道长你是修行之人,以除恶扬善为己任,怎么能对好人见死不救啊!”
这话听在吴道长耳朵里,颇有点振聋发聩。他思索片刻,一双长眉打成了死结,扶起麻三,沉声道:“……这样吧,我现在就回龙虎山,找我师兄联手,勉强能够一试。”
麻三眼睛一亮:“把握大吗?”
“二八开吧。”
麻三喜上心头。
吴道长又道:“我们二,那东西八。”
麻三差点厥过去。
“既然硬来没有胜算,那还有其他办法吗?”一直闷头抽烟的柯澄这时才开了口,声音嘶哑,“能不能超度她,让她自己离开?”
吴道长略怔,被他的天真逗得失笑,正色道:“小伙子,这可是害过人命的邪祟!更何况她执念颇深,红线缠得这般深,连你命线都扰乱了,这是要不死不休啊!”
柯澄看了一眼掌心,掌纹杂乱无章,走向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咬了咬烟嘴,烟雾像是堵在了肺里,闷了半天也吐不出来。
“……试试吧。”
他将烟头按进烟灰缸,碾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子。
“左右都是死路,不试试怎么知道?”
*
既然商定了先用怀柔政策,吴道长立即开坛做法,献祭牲畜,设阴事斋醮,做四十九日亡生道场,凡此种种,难以细表。
前期法事完成,到了最关键的一部分,只能由柯澄自己来完成。
按照吴道长的吩咐,柯澄在道观为那邪祟供奉了一方无名牌位,点长明灯祈福,为其抄录《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再将写好的经文尽数焚烧,以为祭奠。
“走完这些步骤,就成功了大半,最后一步,就是把沾了你心头血的桃木小人烧给阴间,当做替身,那东西要是收了,就代表你的小命保住了。”
虽觉希望不大,但吴道长不忘嘱咐他,“最要紧的,是要心怀仁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努力感化她,切记,一定要真心!”
柯澄自是不敢怠慢,一一照做,等到来到最后一步,将那桃木小人丢进炭盆时,却是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他平时能说会道,但都是为了促成生意,不沾什么真心,对着亲近的人也是报喜不报忧,少有推心置腹的时候。面对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阴邪厉鬼,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见被火焰包裹的桃木小人迟迟没有被引燃的迹象,柯澄情急之下,丢开了准备好的抒情腹稿,磕磕绊绊地说起了真心话。
倒豆子一般,他将这些年无人知晓的郁结、苦闷、颓唐和形象全无的糗事全都抖落出来,最后连青春期第一次晨驳是如何地手足无措的,都和盘托出。
他这番推诚相待没有白费功夫。
炭盆里的桃木小人终于被火舌卷住,烧得噼里啪啦响,慢慢化成黑碳。
柯澄松了口气,抿起唇,颊边又现出酒窝。他狡黠的商人壳子似乎也火焰烤得软化了,露出内里湿漉漉的脆弱来。
“这位小姐。其实……我长这么大,连省都没出过,没见过雪也没见过海。我听人说,南边的海比草原还宽,日出的时候,海面就像落满了星星,亮晶晶的连成一片……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亲眼去看看。”
他露出向往的神情,对着窗外的麻雀发呆,等回过神来,炭盆里的桃木小人已烧得干干净净,一丝白边都没有留下。
*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因为顺利得不可思议,柯澄惶然后怕起来,护身符不敢离身,睡觉都要把手捆在床头,生怕自己又被勾了魂去。
如是这般,胆战心惊地熬了大半个月,一切如常,风平浪静,他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这天恰逢店休,他特地赶早来了菜场,准备买几条好鱼,等弟弟明天放假回来吃。
这段时间,柯佳着实让柯澄省心不少,少有的假期都在培训班泡着,心思都放在了研究致富经上。
柯澄没告诉他阴桃花的事,怕他担心,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挑了两只肥美的花鲢,柯澄在鱼摊前等店家杀鱼,旁边杂货铺的两个大娘在闲聊家常,嗓门大得很,聊天也跟吵架似的。
“唉,你看新闻了吗?那个上过报纸的金融培训班是伙骗子,是搞传销的!”
“啥是传销?”
“就是诈骗团伙!他们先把你骗进去,榨干你的钱,然后让你去骗其他人,敢反抗就剥了你的皮!”
“咦,真的假的,怪吓人的哩……”
……
鱼也不要了,柯澄着急忙慌往家赶,一颗心七上八下,上楼时差点跟人撞在一起,一打眼,来人竟是熟脸,柯佳的班主任。
“柯小哥,我正要找你呢,你弟弟大前天晚上翻墙逃学了,一直没回来,他这样旷课是要被开除的呀!”班主任是个年轻姑娘,急得直跺脚。
柯澄喘着粗气,摆摆手,绕过她径直往家门走,握住门把手时,心里咯噔一下。
门没锁。
一推开门,玄关是被踢得乱七八糟的鞋子,客厅散落了一地杂物,他绕过翻倒的椅子,忙不迭往卧室跑去。
果然,保险柜的门大大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班主任跟在他身后,看到满地狼籍,大惊失色:“妈呀!你家遭贼啦?要报警吗?!”
柯澄抹了一把脸,嗓子哑得像锈铁。
“报警吧。”
柯澄报警了。但缘由不是失窃,而是失踪。
他弟卷了家里的钱,跟着传销组织跑路了。
能不能把钱追回来是其次,首当其冲是要把他弟抓回来,不能由着他在外面作奸犯科。
跟赵掌柜说明了情况,柯澄放下店里的事,根据警察提供的线索,出发找人。
辗转了大半个月,一路找到a市,连柯佳的影子都不见,绝望之际,偶遇了在a市打工的同乡。
这位同乡恰好见过这伙传销组织,给了柯澄一个地址,柯澄又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到了s市,他在街头巷尾四处打听,得到了几个疑似传销组织窝点的地址,挨个蹲点,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写字楼找到了传销组织的踪影。
那伙人下楼吃早餐,恰好被躲着巷尾的柯澄撞见,他一眼便看见了被人夹在中间的柯佳,冲动之下差点直接冲出去。
冷静下来之后,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意气用事。那伙传销组织明显不是善茬,但凡柯澄敢当街抢人,自己也得交代进去。
当即他便向当地警方求助。可对于传销这样模糊的灰色产业,警察也很难办,踢了半天皮球,让他签了个报案单便没了下文。
柯澄丧气地走出警局,决定剑走偏锋,自己也当一回流氓。
工地和码头多得是身强力壮又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要肯给钱,什么活儿都敢接。柯澄花了一笔钱,雇了十几个粗野强悍的汉子,二话不说就冲进楼里抢人。
暴力虽然野蛮,但永远是最高效的手段,他带着人一路势如破竹,“叮铃咣啷”挨个搜查房间,终于在杂物室找到了被关押的柯佳。
柯佳缩在角落里,一见来人是自家哥哥,激动得想扑上来,又怕得直往后缩。
见他这副孬样,柯澄气得恶火攻心,刚想发作,瞥到柯佳脸上青青紫紫的淤痕,火气又咽了回去。
“先回家。”柯澄咬着牙挤出三个字,拽起柯佳的衣领就往外拎。
一行人走到大门口,一个戴金丝眼镜,看着像管理层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你现在把人带走可没用,他签了合同的。”眼睛男不紧不慢地掏出几张纸,抖得哗哗作响,“你认认,这上面的字迹和手印是你弟弟的吧。”
柯澄一把夺过,脸色骤变。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劳动合同,期限十年,违约金30万。签字时的录音录象还在我手上,这可是平等自愿的合同。”
眼镜男咧嘴一笑,“就算要打官司,到了法院,也是我有理。”
柯澄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到柯佳脸上,恨铁不成钢地怒吼:“你连这种东西都签,你他妈中邪了!”
“哥、哥,你听我说!”柯佳扑上去抱住柯澄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是真中邪了,鬼使神差就翻了墙,偷了你的钱,迷迷糊糊来了这里,那合同也不是我愿意签的,我鬼上身了啊!”
柯澄只当他狡辩,一脚把人踹开,对眼镜男说:“这废物我不管了,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话是赌气话,柯澄终究不能放着他弟不管。
他匆忙赶回了家,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东拼西凑,还是凑不够违约金。
眼镜男放话,如果一个月之内,柯澄不拿钱来赎人,他就要带着柯佳到别处去“做生意”了。
父母留下的房子,柯澄也挂出去了,可时间紧迫,一时半会难以变现。
走投无路的他游荡在街上。这段时间没睡过整觉,熬得脑袋发昏,眼睛失焦,恍惚间差点撞上路口的大树。
这棵大榆树,自柯澄有记忆以来,就一直长在这儿。小时候柯佳调皮捣蛋,他就提着扫把揍他,柯佳绕着大榆树跟他绕圈,把柯澄气得火冒三丈。
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柯澄敲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燃,恹恹地吸了一口,鞋尖方向一转,往血站走去。
以前常听人说,谁谁赌博欠债,只能卖血还钱,他颇为不屑,没成想如今自己跟赌狗一个下场。
最后再管那混球一次。他对自己说,也算是给泉下有知的父母一个交代。
走到血站大门时,烟也燃到头了。
柯澄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扔进垃圾桶,弯腰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柯小哥,好久不久呀。”
甫一回身,柯澄便对上了一张方方正正,笑得灿烂的黑脸。
李忠实指了指自己:“还记得我吗?”
“李哥。好久不见。”柯澄勉强笑了一下。他没有心情叙旧,推托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咱们改天再聊吧。”
“那真不巧,我这儿正好有一批袁大头想出手,你不感兴趣的话就算了。”
“什么?!”柯澄刚走出几步,一听到“袁大头”三个字,从善如流地折返回来:“成色如何?有多少?怎么卖?”
一听到跟钱有关的消息,他就眼冒金光。如今他是条饿极了的鱼,就算悬在头顶的可能是诱饵,也得冒着风险咬一咬。
李忠实掏出一个袁大头,在他眼前晃晃:“这样的,差不多有三百个吧。一个十块钱,你要吗?”
柯澄接过钱币仔细摩挲,颠了颠重量,压住心头狂喜,说:“好,我都收了。现在可以带我去拿吗?”
改革开放之后,旧时的物件因为不再发行而变得珍稀,连之前比较常见的袁大头,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品相成色好的袁大头在市面上能卖到一百块以上。
三百个袁大头。要是能顺利出手,利润恰好能凑够柯佳的违约金。
“现在不行,东西在乡下老家,下星期吧,等我回去给你捎来。”
虽说一星期不算久,但加上鉴定和交易买卖的时间,大概得超过一个月了。
柯澄实在是耽搁不起。
“李哥,能不能行个方便,今天就跑一趟,路费我报销。”他上前一步,哥俩好地揽住李忠实的肩膀。
“这……”李忠实沉吟片刻,在柯澄热切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这一回去,得在家歇两天……”
“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