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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你走不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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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两人搭乘火车赶到了b市,短暂休息之后,转乘客车,又转乡间大巴,一路辗转,到李忠实老家的村口时,已是隔天黄昏。
从拖拉机上下来,柯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忍过一阵舟车劳顿泛上来的眩晕,一抬头,便望见伫立在不远处的石雕牌坊。
那牌坊十分破旧,像从建筑垃圾里搬来的断壁残垣。按理来说,作为一个村落门面和象征,总要隔三差五修缮一番,很少见到落得如此寒酸破败的。
那蒙着灰的牌匾上,写了三个大字,字迹边角生锈剥落,但隐隐能看出“邹家村”三个字。
“走吧,马上就到了。”李忠实走在前面,见青年对着牌匾出神,招呼了一句。
柯澄颔首,将心头的疑窦暂时搁置,埋头继续赶路。
“奇怪,总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柯澄绕过一块挡路的石头,总觉得脚下这条乡间小路莫名熟悉。
“小哥开玩笑,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你肯定没来过。”李忠实讪笑。
说是穷乡僻壤,确实也不冤枉。跟日新月异的大城市相比,这座小村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是旧时光景。土坯墙修筑的矮房鳞次栉比,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颇有几分《桃花源记》中的避世之感。
如此富有野趣的乡村景致,却让柯澄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跟在李忠实身后,走过一座座白墙黑瓦的房子,户户都是门窗紧闭,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并不是没有人。
从窗棂的缝隙中,渗出了无数道意义不明的视线,投掷在柯澄身上,丝线般缠绕着他,久久不散。
柯澄警惕地绷紧了腰背。
仔细聆听,还能捕捉到浮在空气中的窃窃私语。
“村里好久没来生人了,大家觉得新鲜而已,不用在意。”李忠实说。
偶有几个老叟站在路边,都是形销骨立、暮气沉沉的样子。他们跟李忠实打招呼时,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柯澄,眼眶黑沉凹陷,眼珠幽深浑浊,像能把人吞进去似的。
李忠实带着柯澄绕了大半个村,一路上除了鸡鸣鸟叫之外,寂静得可怕,也听不到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似乎所有的村民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有某种柯澄所不了解的秩序,在统摄着这里。
“到了。”
李忠实停在一幢瓦房前,站在门廊前喊了一声“爹”,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
老者头发泰半花白,轮廓与李忠实如出一辙,见到来人,未语先笑,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
“欢迎欢迎,小哥一路上辛苦了,来,先进屋先喝杯茶吧。”李大爷亲热地揽住柯澄的肩膀。
“喝茶就不必了。我们先看看东西吧。”柯澄推辞。
“好,没问题。”李大爷也不勉强他,搓了搓手,说,“不过卖主不是我,东西也不在这,还得劳烦您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去见要卖你东西的人。”
*
李大爷带着柯澄往山脚下走去,路上将古董的来历娓娓道来。
他们这个村原本姓李不姓邹。这改名的缘由,还得从一户姓邹的人家说起。
这家儿子进城做生意,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闯出了些名堂,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发家之后给村里又是修路又是修水渠,村长为了巴结他,才把村名改成了“邹家村”。
这位邹老板受到一位高人指点,颇信风水,发达之后拆除了破败的老宅,大兴土木,耗费巨资造了一座银屏金屋。诺大一座宅邸,常年空置,仅做巩固风水、荣宗耀祖之用。
眼看邹老板生意越做越大,一个意外却出现了。
他的妻子诞下了一名男婴。
本该是件大宴宾客的好事,但这孩子甫一落地,便带来了血光之灾。邹夫人产后大出血,死在了产床上。
更别说,这孩子还是个天生白瞳。
按照高人的说法,天生白瞳且八字年柱七杀,乃魙鬼转世,命犯孤煞,不仅自己命短,还会克死家人,是死里无生的命。
一出生就害死亲娘便是铁证。
邹老板深以为然,断然割舍了这个孩子。因为害怕沾到煞气,还让孩子改了姓,随亡母姓林,取名“斯年”二字,隐含着希望他早夭的意思,而原本作为摆设的荒村大院,也因为林小少爷的存在派上了用场。
这个命犯孤煞的转世魙鬼,刚满一岁,就被送回了老宅。
说好听点是修养,说难听点便是幽禁。邹老板对外宣称孩子感染重病不治身亡,为了掩人耳目,只在邹家村找了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老妇照顾林斯年的起居。
“这位照顾林小少爷的老嬷,就是我娘。”李大爷说。
如此,这银屏金屋第一次住进了主人。此后多年,这位年幼的主人都未曾踏出过院门。
每年按时来的,只有城里托人捎来的生辰贺礼,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旁人只道邹老板有心弥补,其中隐秘少有人知。
这些藏品虽珍贵,但背负着不少人命,煞气非一般人能够承受。邹老板专门收集了送过来,打的是以煞止煞,两两相抵的算盘。
说到底,是怕邹家的风水被林小少爷这个孤星影响到。
村里的大人从不敢靠近那富丽堂皇的大宅,但孩子不清楚其中利害,只听父母说里面住了“邪祟”,调皮的劲头上来,三不五时就成群结队往里扔砖块,大喊“打死邪祟!打死邪祟!”。
给“邪祟”的存在板上钉钉,是唯一会光临邹家大宅的访客——得道高僧们。
和尚们每半旬关顾一次邹宅,带着法器和经书,连续两日,楞严经的诵经声和鞭子落在□□上的声音便从日上三竿持续到日落西山。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一直如此,年年如此。
“按照高人所说,如果林小少爷一心向佛,每日虔诚忏悔,多少能抵消一些他前世的业障。”李大爷说。
听到这里,柯澄已经全明白了。
照片里的白瞳青年就是林斯年。而他颈间的纹身并非因为他是信徒,恰恰相反,他是“孽障”,是被信徒以神典所禁锢的孽障。
他大概被逼迫着,日复一日地抄写经书,临摹佛像,在密不透风的高墙之内,一遍遍赎罪,在这座鸟雀都不愿停留的死寂监牢中,为他的存在赎罪。
佛祖仁慈,普渡世人,却独独对他敲骨吸髓,吞噬殆尽。
“……荒谬。太荒谬了。”柯澄说。
那些琳琅堆叠的珍宝背后,竟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磋磨得形销骨立、血肉模糊的嘶喊和哀鸣。
他艰难地消化完这个故事,喉间万分干涩:“他到底有什么罪?”语气中难压愤慨,也不知是在质问谁。
“孕妇生产历来凶险,难不成每一个难产去世的母亲,生下来的都是邪祟?天生白瞳是生理病变,要怪也只能怪父母的基因。”
“要说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投错了胎,认了个畜牲做爹。”
“唉……”李大爷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最后长叹一声。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座深宅大院之前。正如李大爷所言,只观其恢宏的朱漆大门,便可料到内间的豪奢,与背后的荒山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此华屋锦宇,却是吃人的牢笼。
柯澄心情复杂地踏了进去。
整座府邸很大,飞檐青瓦,雕梁画栋,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富丽堂皇。虽美轮美奂,但毫无生气,冰冷得棱角分明。
而本该宽敞开阔的院心,不知为何筑了一堵高耸的影壁墙,所用砖石与周围材质略有色差,大概率是后期增添上去的。
柯澄虽不懂风水,但也拜访过不少大户人家,从没见有人家在院心立影壁墙。这墙一竖,整个动线都挡住了,不仅看起来突兀,也十分阻碍进出。
他多看了两眼,脚下没当心,差点被绊个趔趄。绊住他的是一块翘起的地砖。仔细一看,院子里的地砖皆坑洼不平,留着一些撬动翻开过的痕迹。
柯澄随口问了一句,李大爷只含糊推说自己也不太清楚。谈话间,两人穿过了回廊,来到了正厅前。
展开的门扉里飘散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模糊了柯澄的视线,空气中蒸腾着一股独特的味道,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
强打起精神,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脸上绽开一个和煦的微笑,可脚一跨进大厅,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他向前平视的目光倏地落空,一个趔趄,落在正中央的祭台上,撞进一双白得狰狞的眸子里。
眸子的主人被框在一幅四四方方的黑白遗照中。遗照被高低错落的蜡烛和贡品团团围住。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烁,映照得那张苍白的脸晦暗不明,神情隐没在混沌之中。
进门前闻到的独特味道,正是蜡烛持续燃烧后产生的干涩味。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茫然地眨了眨眼,求助般地转向李大爷:“这、这……林先生他,不在了?”
“是。”李大爷点头,上前挑了挑灯芯。
“什么时候的事?”
“去了快一年了。”猩红的火苗在老人枯瘦的手指间闪烁:“至于怎么死的,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斯年十九岁那年,生了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仍不见好转,李大爷的娘焦急之下,便叫来李大爷,违抗主家的命令,将林斯年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等邹老板收到消息的时候,主治医生已经给林斯年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了。
想到这枚灾星马上要离开人世,邹老板难得生出一分内疚和怜悯。他带上妻子前去探望,也当作送林斯年最后一程。
只是这场送别没有他想象中的父慈子孝。他那魙鬼儿子病得苟延残喘也不安生,发癔症一般,终日捏着画笔奋笔疾书,病房里四处散落的都是瘆人可怖的邪画。
邹老板夺了林斯年的笔,他就找东西自残,为了防止他爆起伤人,最后只能将他双手捆住。
在医院停留了两天,邹老板已无心情见证儿子的死亡,他匆忙带着妻子返程,路上遭遇车祸,两人当场断气。
本打算送邪祟儿子往生,最后竟是自己被送走了。
村里人听说了这事,一时间人心惶惶,愈发肯定了林斯年的凶煞之名,联名向村长要求,要把林斯年赶走,再放火烧了邹宅。
“这怎么能算到他头上呢?”柯澄没好气地插话,“我看过那篇报道,明明是邹老板自己酒后驾车,越到了反向车道上,这件事故他是全责。”
“所谓三人成虎,莫不如是啊。”李大爷苦笑一声。
“邹老板死后,林小少爷便再没说过话,从医院回来之后,终日把自己缩在房间里,送去的药也不吃,想把自己活活熬死,我娘怕他冲动,把家里的利器绳索全都收了起来,可也挡不住村里人终日上门找麻烦。”
“等我从城里赶回来的时候,收到的就是林小少爷的死讯。”
“一伙青壮年不顾我娘的阻拦,强行闯进林家,说着要为村里驱邪,拿着斧头踹开了林小少爷的门。一开门,所有人都呆了。林小少爷已经死透了。他撕碎了衣料,系成绳子,拴在窗框上,膝盖往下跪,活活把自己勒死了。”
柯澄听完后,久久说不出话。
沉默半晌,他摇了摇头,哑声道:“世道不公。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又怎能承受得了呢?”
“我想给他上柱香,可以吗?”他问。
一听这话,李老爷子面上有些激动,连声说了三个“好”,忙不迭从案几上抽出香递给柯澄:“柯小哥是个有心人。”
柯澄点燃了香,正要行礼,被李老爷子拦住。
“等等,小哥有所不知,我们村里敬香规矩跟别的地方不同,得向南、东、北三个方位分别拜一下,你看……”
入乡随俗,人之常情。柯澄点头应承,依言照办。
南面是大门,他朝着外间的天地拜了拜,又转向东面的李大爷拜了拜,最后对着林斯年的遗像深深一鞠,郑重地将香插进了庐中。
香烟细细袅袅,飘渺而上,如一方镜花水月,软化了那张冰冷惨白的脸,倒显得不那么阴森渗人了。
“对了。”柯澄突然想到一件事,“既然这些古玩都是林斯年的遗物,那当初要卖八字相合的女客又是什么讲究?”
“哎呀,瞧我这记性!”李大爷一拍脑门,腾地站起了身。
他像是没有听见柯澄的问题,大步流星往外走,边走边说,“都忘了正事了,你等等啊,我去把东西拿来。”
说起正事,柯澄神色一凛,也没功夫追究细微末节了。
不过须臾,李大爷拎着一箱袁大头回来了。
柯澄清逐一清点,确认无误,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干脆得很,只最后签合同的时候耽搁了几分钟。
这宅子如今无人居住,自然也不通水电,太阳落山之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是李大爷从杂物间里翻出了只油灯,才勉强借到点光亮。
昏沉的光线闪烁摇晃,柯澄将合同垫在旧纸堆上,艰难地签完名字,跟李大爷略做告别,拎起箱子转身就要走。
他刚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李大爷幽幽道:
“你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