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小玫瑰》莱茵河畔的妮菲提提

12、【一旦错过就不在】

　　郝硕自从上次送一脸咖啡的李明瑶回家后，时断时续地在网上和她保持着联系。年逾四旬的他，当然不知道李新峰是谁，但那次李新峰“抓包”李明瑶的场景，让他有些心疼李明瑶：40多岁的她重新出来打拼，给一个比自己小18岁的男明星做文案助理，已经是自降身价了；更何况，高中时代的李明瑶，在那个卧虎藏龙的班级里有着“小才女”的称号，在如此情况下，她还能坦然对着自己说需要多赚钱才做这份工作，更让郝硕对李明瑶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尊重。
　　余下的国庆假期，郝硕带着自己的儿子郝林去科技馆参观，回来的路上，他向郝林打听了李新峰是谁，才知道是个二线小明星，在少男少女间颇具偶像号召力。
　　假期过后，他给李明瑶打了个电话：“明瑶，我跟我儿子打听了一下，那个明星还挺红啊，你被他怼了一下，没事吧？”
　　“啊，没事，反正我是和他的经纪公司已经签了转正合同，他就算是去向公司投诉，也不会炒我鱿鱼的。”李明瑶语气平淡，听上去并不很担忧。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变了不少。我记得，上高中那会儿，你总是叽叽喳喳的，有一点事情，恨不得全楼道的同学都能听到你的声音，没想到现在这么淡定了啊？”
　　“嗨，谁还没年轻过呢？都是奔五的人了，我要还那样，可真是让人笑话死了。你有什么事吗？”李明瑶其实不是很想继续和他聊下去。
　　电话那头的郝硕以为李明瑶对这个话题有些尴尬，于是提出约她周末出来吃饭，李明瑶沉默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挂掉电话，郝硕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加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硬卡。这是一张如今早已不多见的纸质机票，目的地上明确地写着“德国科隆”，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阵泛黄的纸。
　　加西亚·马尔克斯实在是太魔幻了，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的错过，该如何随着旧人的离去而重新再来？郝硕清晰地记得，当年李明瑶偷偷在化学课上看这本小说，被老师逮住后，要求她起立，回答黑板上的问题。偏科严重的李明瑶根本答不上来，他坐在她的左边，悄悄用自己这辈子最丑陋也是最大号的字体，把那个化学式配平，往右推了推。
　　获准坐下的李明瑶如释重负，下课后，郝硕问她：“你怎么会喜欢看这么晦涩难懂的书？”“这可是我出生那一年出版的，很有纪念意义，你看看？”李明瑶笑嘻嘻地把书递给他。
　　郝硕的目光又飘向了旁边的《果壳中的宇宙》。学生时代的他，可谓家教森严，总是过着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生活，根本没机会去图书大厦买这本书的初版，还是李明瑶周末逃了化学补习班，悄悄帮他买回来的。
　　后来，其他同学纷纷找他借这本书，他要么板着脸要求他们洗手、擦干净后再来借阅，要么干脆拒绝。只有李明瑶，在借阅了学校图书馆全部她自己感兴趣的书、感慨自习课太无聊的时候，自己鬼使神差般地拿出来，让她“解闷儿”。可李明瑶是个文科生，斯蒂芬·霍金晦涩难懂的物理学概念，她实在是读不懂，但她读完后，认认真真做了读书笔记，还摊开30多个物理学概念，一一向他请教。
　　一向高冷的郝硕，竟然给李明瑶写了洋洋洒洒一大本笔记，给她解释物理学概念以及宇宙起源的基本知识。李明瑶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在后面的物理考试中，像开窍了一般，奋起直追，渐渐不再是“吊车尾”了，但高三的时候，她还是毅然选择了文科班。
　　从此，郝硕的英语成绩再也没及格过，语文也一落千丈，于是，他便以这个理由，去文科班找李明瑶，他的父母也破天荒地同意他和李明瑶在周日的学校图书馆里互帮互学一整天。
　　年少时的悸动总是朦胧的，毕业后，郝硕成了一个正宗的理工男，而李明瑶去了外语学院，整日忙于同时学好几门外语，渐渐和他的话题越来越少，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有一天，已经毕业的李明瑶突然告诉他，自己要去欧洲留学了，他的心突然觉得空了一块，直到她去机场的那天，郝硕鼓足勇气捧了玫瑰花去送她。她没接，他的心，更空了。
　　毕业后，化工专业的郝硕入职一家高科技化工厂，为了尽快适应，单位安排了老员工带领他熟悉工作流程，比他大两岁的赵晓芸就成了他的“师父”。虽然赵晓芸没有上过大学，是从化工厂基层一点点努力上来的“草根”，但她为人真诚、踏实肯干，对初出茅庐的“高材生”郝硕又多有照顾，李明瑶留学后，郝硕空洞的心，逐渐被赵晓芸填满。
　　赵晓芸意外怀孕后，他带着赵晓芸回家见父母时，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身为工程师的父亲，对他那失望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在他和赵晓芸决定离婚时又爬上了父亲的眼角。
　　其实，郝硕婚后的生活不可谓不完美：赵晓芸诞下儿子郝林后，没有放弃化工厂的工作，反而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厂里转职的带教老师，专门负责新员工的培训，而他也在几年后顺利成为高级工程师，两人的生活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平淡又幸福的。
　　但坏就坏在这份平淡上了。与“文艺青年”李明瑶相比，赵晓芸努力工作、热衷厨艺，每天最重要的事，除了把厂里的工作做好，就是一家人吃饱穿暖；而郝硕高中时代被李明瑶耳濡目染喜欢听交响乐的爱好，在赵晓芸看来实在是“毫无用处”，郝硕平时读的小说、看的电影，赵晓芸也统统提不起兴趣，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除了家庭，似乎也不剩什么了。
　　有一天，郝硕突发奇想，问赵晓芸怎么会选择当初还是个毛头小子的自己，她过于直接的回答令他意外：“你是本地人，我和你在一起，就再也不用每个月发愁房贷了。”
　　是啊，抛开温饱问题的爱情，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郝硕自此与赵晓芸的话题，就越来越少，试图培养她和自己一起听《查尔达什舞曲》的努力，也突然放下了，两人之间越来越沉默，甚至连意见分歧都少有，架更是无从吵起。
　　直到赵晓芸和他说，自己认识了一个男人，想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直到最近，郝硕的妈妈在菜市场上偶遇了王淑英，才知道李明瑶这几年来过得不如意，两位妈妈互留了联系方式，郝硕才觉得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似乎又有了新的惊喜。
　　在周末的火锅店里，郝硕和李明瑶相对而坐，他觉得自己为了和李明瑶真正坐下来吃这一顿饭，用光了自己全部的运气。
　　隔着火锅氤氲的水汽，郝硕觉得李明瑶还像20年前那样，面容依旧清秀，只是因为岁月的抚摸，当初脸上的俏皮已换上了淡淡的哀愁。
　　“上次说了我离婚的事儿，说说你吧。”郝硕加了一片牛肉给李明瑶。
　　“也没什么，你不都知道了么，我老公走了快两年了。本来是他养我们，现在，我得出来养家了，”李明瑶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是不想让孩子因为爸爸走了，生活质量就大幅下降，虽然我们也不是说穷到揭不开锅了，但老刘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说，我们那个时候那么困难都去欧洲留过学了，以后孩子也必须出去开阔眼界，那我不得努力赚钱么。”
　　“那你没想过再找一个人吗？”郝硕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明瑶，其实，浓眉大眼的赵晓芸长得比李明瑶好看太多，但郝硕觉得李明瑶身上那股淡淡的哀愁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我确实现在没这个心思，下岗中年再就业，还是赚钱更重要啊。再说了，我带个半大的闺女，谁愿意进门就当后爹啊？哎，说到底，人是拼不过命的，我妈年轻时的老路，我又走了一遍。”
　　“你也别这么悲观，其实，咱俩都到了没人要的年纪了，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郝硕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心里话。
　　玩笑都有三分真，李明瑶做了十几年记者，干的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活计，怎么能听不出来？
　　她只是低头吃着肉，没有再看郝硕，等她吃完了，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郝硕的眼睛说：“你一定猜不到，当初我为什么和老刘结婚。”
　　“哎？说来听听？”
　　“其实，在欧洲留学，就等于是在欧洲宁古塔流放，好山好水好寂寞，也有人跟我说过想和我‘凑合凑合’，我都装傻打哈哈混过去了。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待着有什么寂寞的，我不想和任何人‘凑合’，我觉得我的人生不该是在‘凑合’中渡过。直到我在法国旅行时认识了刘轶辉，他当时和前女友分手一年多了，也单着，还跟我是老乡。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怎么没找个人‘凑合凑合’，不然，一个人在欧洲生活，多孤独啊，你猜他怎么说？”
　　“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郝硕放下了筷子。
　　“老刘说的是，‘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活法，孤独与否，全看个人心境如何，谁都不该凑合地过完这仅有的一生’。”说完，李明瑶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眶却有点发红了。
　　“我想给你看一个东西。”郝硕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递给她一个信封。
　　李明瑶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十多年前的机票，上面的日期，是自己出发去欧洲的第二天。她有些惊讶地看向郝硕，一时语塞：“这……”
　　“我当时打听过你的学校，可我最后退缩了，不仅是因为你没接我那束花，主要还是对未知的恐惧让我放弃了，”李新峰自嘲地笑笑，“所以，当初我错过的，现在也追不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