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或魔》龙桉

5、晏康城·迷魂梦

　　“师尊——”

　　墨灵哂笑一声，“我乃树生魔人，自是心性凉薄，一个正常人族该为他怎么做？大哭一场么？”

　　她挥手间将那红木匣子再次变作隐形之态，大踏步地从封藏身边绕了过去，紫色衣袍旋起，宛若一阵握不住的风，她得冷静下来，安静地走，细细地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怎么把那剩下的十五个尚且活着的部下救出来。

　　脚底下的桑树叶碎裂声响得令人厌烦，暮春时节，不远处有农人在耕作，墨灵脚踩着桑树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漆黑的夜色中，恍若一道自地狱中重生归来的幽魂。

　　身后有人在一直跟着她，不近不远，无声无息。

　　终于，她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脊背紧贴树干，垂眸看着自己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掌心。

　　身后之人闷闷地唤了她一声：“师尊。”

　　她默默地垂着头，没有回应，于是那人又立刻追随过来，立在她身边：“是徒儿不对——”

　　“与你何干。”

　　墨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打起点精神，她从前行事霸道，后来吃了许多亏，学着算计人心，却因树生魔人天性冷漠，倒也极少让乱七八糟的情绪拖累了自己做事。

　　月光照在她平静如昔的脸上，墨灵道：

　　“邬师爷招待那赖康城使者之时，我便在旁边，他的确失口透露了个有趣的消息，说是那位赖康太神为鼓振人心，决定于春祈之日斩一魔头于闹市。你说，这魔头我认不认识？“

　　封藏的眸光在她身上逡巡半晌，动了动唇，似是终究将口中的话压了下去，将话题转换到她所言的这件事上来：

　　“师尊果然嗅觉敏锐。温策的记忆被撬开了。被藏在赖康城,要于春祈之时斩杀的魔头，是三师伯玄灯。”

　　短时之内，两个重磅消息接连砸来，墨灵神情未变，宛如知晓玄灵死讯之时一般淡然，举步朝前走去：“赖康城守城太神是何人？”

　　一路走，一路商议去赖康城的事务，两人亦都是聪颖之人，许多话便是点到为止，星月渐上，一片寂寥之气在空气中升起来，这时墨灵更愿意一个人在桑树林里走一走，怎奈何这徒儿平日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今日偏要一直跟着她。

　　况这营救玄灯之事的确迫在眉睫，下个月初三便是春祈之日，不容她不留神思索计策。

　　被噬魔大阵消耗了如此久的能量，怎是短短半个月补得上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身心俱疲，暗暗作誓日后要好好修炼，身边的徒儿忽而停步，冷不丁唤了一声：“师尊？”

　　墨灵偏头望去：“怎么——”

　　一个“了”字还未出口，她只觉意识忽而被一片茫茫黑雾包裹，意识登时一暗，朝边上软倒下去，身边的徒儿飞快上前，将画了胡子,少年样的师尊搂在怀里，打横抱起。

　　轻手掀开遮在她脸上的发，封藏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个月来，即便他以最好的灵汤养着，这人也因整日的殚精竭虑，眼底之下透出了一片乌青。

　　一向如此,嘴硬心软！

　　当年她的魂体为何消散，不就是因为一直独力死撑，绝不肯告诉他么？

　　封藏指端悬在她脸上一寸的位置，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肯落下去，他微微偏着头，望着怀中人微卷的睫毛,眼底的青色，以及这个人被迫晕厥之后依然紧蹙的眉头。

　　左手落下去，轻抚在了她的眉梢上。

　　黑鸦的叫声混在茂密的桑树林里，夜幕之下，一个身着攒金线黑底绫衬袍的男子抱着怀中之人，从漆黑的透不进半点月光的桑树林中一步步踱出，袍角卷起一片月光，清雅绝尘。

　　“师尊累了，便歇一歇罢。”

　　*

　　宋棉一开龙阙殿正门，便碰上了一场极为古怪的氛围，那新来的小少师指端拈着盏茶，在掌心慢条斯理地转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的少神，薄面竟染上了一丝恼火的红晕，而他们的少神背对着他，瞧不清他的神色。

　　依稀地，他听见少神唤了一句师尊，不清不楚，似是被他含在喉中唤出的，如此清冽柔和的嗓音缓慢地念出“师尊”两个字，惊得宋冕差点掉头就走。

　　被惊到的不止他一个，只见那小少师“啪”得一声，将茶盏撂在案几上，豁然立起。

　　宋棉抿抿唇，悄悄回身，正将合门而走，不料那小少师却抬手叫他：“宋棉，过来。”

　　宋冕依言过去，小心翼翼：“少师？”

　　墨灵双手抱臂：“听闻赖康城的使者说，他们的太神下个月生辰，这生辰纲挑好了么？”

　　宋棉摸不着头脑，望向封藏，“虽说瀛洲七十二城惯好礼仪来往，但晏康城从未参与其中。”

　　封藏轻咳一声：“师尊说送，那便送。”

　　倒显得有些迁就的纵容，墨灵一时无言，不愿看他那张脸，只得掩饰性得喝了口茶避过他的目光。

　　一想到这个徒儿竟敢欺师罔上，趁自己毫无防备之时将自己敲晕抱走，心里便恼火至极，醒来之时竟看见这徒儿就跪在自己榻前，恼火间又有一股莫名的烦躁，让她现在压根就不想看见封藏。

　　丢下此事，心里开始极速盘算如何利用这赖康太神生辰,与救出玄灯，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将人好好救出来。

　　如今这正殿她是一点也待不下去，收服十六个天魔兄弟之时都没有眼前这个徒儿令她头疼。

　　许是因着如今修为不足，许多事的考量便有了顾虑。

　　她便一撩衣袍下了椅子，走到宋棉身边，扯了下他的衣袖令人随着她往外走，“随我寻两个机敏些的神官去，春祈之日好与那赖康太神送生辰纲。”

　　宋棉如芒在背，莫名地想回头望一眼少神的脸色，却被小少师扯着衣袖无法回后，待他拐出门，那道视线终于消失了。

　　他不由地问：“少师，少神他——”

　　小少师神情淡淡：“无事。”

　　她望向前方，龙阙台上，是太阳散射下来的无数道金光，“砰”得一声，正殿大门轰然紧闭，将她所有的复杂心事，被微微撬开一个裂口的记忆都关在身后。

　　她轻步走着，紫色衣袍溶着天边的熹微晨光。

　　“宋棉，你家哪的？”

　　“啊？少-少师，在下家住晏康城夜叉巷……”

　　“哦。”

　　*

　　街上，紫袍少年额上挂着一张黄色驱魔符纸，翻阅着掌心晏康城神官的人名单，名单上记载得很清楚，性格,阅历,家住何处,家里有几个人,几口猪,有无养狗，就连有神官执勤之时偷懒，逛了碧春楼都记得清清楚楚。

　　密密麻麻的小字，尽皆是宋棉手书，墨灵看得津津有味，心道这宋棉真是个心细之人。

　　不过翻了几页，却是见了底，她抬眸，见宋棉正老老实实瞅着她，两手规规整整地并拢放在身侧，墨灵不由地轻咳一声。

　　她从前收部下爱找那些聪慧之人，诸如与自己生自一棵母亲树的十六天魔，只是收服起来相当困难，如今却是厌倦了如此耗费心力。

　　她问：“偌大的晏康城，就这二十几个神官镇守？”

　　宋棉道：“晏康城从前也是有有上百名神官镇守。自打被上官少神接手之后，每日执勤者便被砍成了二十人，所行活计也仅是巡察街邻四巷，盯一盯有无妖魔混入。”

　　他顿了顿，“有少神的神珠相护，这晏康城游走于六合八荒之外，无法在地图上标记出，故此，这巡防之力便弱了些，反正鲜少有人进入城中。”

　　墨灵垂头“哦”了一声，在名单上点点画画，最后敲定了两人。名单上赫然写着二人的黑历史：

　　陈亮，恶性挑事，迟到早退，狂妄自大，不敬上级。

　　吴瘦，为了赶上碧春楼思画姑娘的第一支曲子，执勤期间提前休班。

　　宋冕一见，惊疑不定道：

　　“少师确定？这两人先时差点被开出神官之籍，与赖康城送生辰纲这等事——”

　　墨灵摸了摸下巴，缜密道：“我有我的考量，且先把这两人召来。”

　　宋棉应了一声，取出腰间与当值神官联系的传音法螺，接连三下敲动螺身，传音法螺亮起来：

　　“陈亮，吴瘦，收到此音请立马放下手中事务，前往龙阙偏殿；收到此音请立马放下手中事物，前往龙阙台偏殿。”

　　他停顿下来，传音螺那边的对话声传了过来：

　　“放班了，不聊了。对了陈兄，明日宋冕那厮还点卯么？若不点我便不来了，媒婆为我相看了一户好人家，我得去拜会那位姑娘的长辈。”

　　“宋棉那厮整日点卯必得阴着个脸阴阳怪气一番，他哪日不点？实话实说，吴兄，就您这身板，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你？不会是酒瘾又犯了要去哪喝酒罢？”

　　“还是陈兄你理解我。”

　　法螺这边，宋棉生怕那头的两个人又在新来的少师面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啪”得一声按断了法螺，脸色一时一阵红一阵白，堪堪张口：

　　“少师，这两个是几个神官里最不中用的，且让我找几个更合适的人手来。”

　　墨灵却是笑道：“不必，我自去找他们。”

　　等她找见名单上被选定了的两个活宝时，这两个镇守神官正靠在墙边，依旧在东一句西一句地扯，只等着太阳奔西。

　　瘦神官还未开口，墙头上的墨灵轻飘飘落在地上，插嘴进去：“我有内部消息，那姓宋的明日不点卯。”

　　胖神官正在诧异，口中道“这怎生可能”，却冷不定地看见一着紫纱袍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半歪在墙边,没个站相的两个神官嗅觉相当警醒，“刷”得一下站直身体，瘦神官一本正经道：

　　“少师今日可身体安康？怎有空到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