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或魔》龙桉

6、晏康城·迷魂梦

　　少师出没，十步之外必有上官少神在。虽不知为何这几日少神突然带着个师尊回了晏康城，也不知这少师脾性如何，但还是打起点精神为妙。

　　墨灵额上依旧飘着一张黄澄澄的除魔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我身体倒是安康得很。只是我向宋大统领要两人个有用，于法螺中传音之时，却无意中听得了些有趣的消息；我老人家最喜欢有趣的人，正好又闲来无事，便走了走你们的巡察路线，还是你们二人尽忠职守，其他镇守神官多半靠在墙边梦会周公。”

　　两个镇守神官额上亦飘着除魔符，胖神官一时汗颜，隔着空气便知当时宋副统领的脸色。

　　瘦神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墨灵话中的关键词，一时兴奋道：

　　“少师要寻四人做何事，您看我陈亮与吴瘦二人如何？是不是将要跟哪个城池开战，派人打探敌情，我陈亮老早便看他七十一城不顺眼，想我晏康神官个个英雄男儿，挥手间樯橹零落成灰，跺一跺脚地裂成块，怎能整日屈居于这穷乡僻壤之中，还不得一人整一个城主当当——呃——”

　　还未说完，瘦神官陈亮便看见了墨灵身后，笑得和沐如风的上官少神,以及脸黑成一团炭似的宋副统领。

　　他们未必会怕新来的这个不知根底的天府少师，但晏康城的镇守神官却个个受过上官少神的荼毒，他就是端着这么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领着他们不分昼夜地练功,杀人，攻城掠地。

　　占领晏康城的那一天，上官少神便是笑得一脸温柔，一脚踩在晏康城那个大腹便便的太神身上，问他：“法兰神器呢？”

　　晏康城的老太神当机立断，立马将神器,太神之位，拱手相送。

　　而他们这些跟着上官少神的人也大仇得报，那一日，晏康城一百余个横征暴敛的镇守神官被下了天牢。

　　一见那他们的晏康少神，方才滔滔不绝的陈笑登时安静了。像只仓鼠般老老实实地望着封藏，若不是墨灵心有所虑，指定要笑出来。

　　宋棉狠狠地瞪了姓李的一眼，对封藏一拱手，惭然道：“千余年间平安无事，晏康城的镇守神官个个都闲出了毛病，每日总寻思着与人争斗，喊打喊杀的，宋棉日后定会对他们勤加管照，还望少神勿怪。”

　　封藏语调平淡：“无妨，不休息休息如何有气力巡街？你们二人先去偏殿，通过神力测试后，去龙阙正殿找我。”

　　陈亮眼睛一亮：“做什么？”

　　宋棉踹了他一脚：“少神说话不要插嘴。”

　　墨灵道：“与人送生辰纲。”

　　陈亮登时挎了脸：“哪个配让我晏康城送生辰纲？还要我横刀陈笑亲自给他送，哎哟——痛痛痛痛痛痛，宋副统领莫掐我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墨灵轻声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透出几分怀念，将两个人扔了宋冕。

　　两个几千年不出晏康城的镇守神官到底是兴高采烈，猴子般地跟在宋冕身后去了龙阙偏殿。

　　封藏跟在她身边，负手走着：“师尊选人的口味依旧和从前一般无二。”

　　此处僻街陋巷，在晏康城的边缘之处，先前墨灵走了一路，除了几个打瞌睡的镇守神官，倒是一个平民百姓都未瞧见。

　　墨灵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忽而注意到封藏脸上竟未遮面具，那张被举世通缉的脸，就这么大喇喇的暴露在空气中，便是在晏康城之内，也是太过危险。

　　她不由蹙眉停住脚步：“我从前如何选人你又如何能知，你的熟铜面具呢？”

　　封藏依旧负手在前，萧肃的一道影子被斜阳映在了墨灵身前，他闷闷道：“徒儿不想戴。”

　　这人本有些天然的恬淡性子，此番语气倒有些无礼的郁闷，听起来教人颇觉好笑，封藏转过身，那人欺霜塞雪的轮廓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影影重重，就这么落进了墨灵眼里，她不由恍了下神。

　　世人皆道，妖王封藏恃才傲物,人品风流。

　　上官少神清雅绝伦,温润如玉。

　　可这人于她面前倒从未有半分骄矜做派，便是前日自作主张将她敲晕了,抱回殿中，后来也是赔礼谢罪，老老实实跪于殿中等着她醒。

　　礼数周全得，倒是教她一腔恼火无处发挥。

　　一想到那日，墨灵脸上的表情登时收起了大半，不由分说道：“你过来。”

　　封藏微微一怔，古怪地往墨灵面前移动了些许，脸上染上了些薄红。

　　墨灵却只是捡起了他腰间的剑，右手轻轻一翻，丝丝魔气从她指端溢出，沿着剑身的宝相纹样蔓延进去，于此同时，墨灵的神识探进了剑身里面。

　　在此期间，封藏一动不动，眸光落了下去。

　　墨灵掌心忽而多了个熟铜面具，这徒儿生得身形俊拔，正垂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见她抬眸望来，又藏躲似的飞快移开目光。

　　墨灵：“……”

　　她这做师尊的，若让自己的徒弟弯腰下来，好让她给系上面具，显然是跌了份儿。

　　便将面具递了过去，与他道：“戴上。”

　　封藏对他自己用了忘魂术。

　　她与十六个天魔行走人间时也用过，若施此术于一人脸上，可让旁人的人脑自动伪造记忆，忽略掉这人的本来面孔,本来身份，形成一张新的人脸印象。

　　如封藏，在他手下的几个神官面前卸下熟铜面具，这几人也浑然不知，他竟长着和天下通缉的妖王一模一样的脸。

　　但于一些修为高超之人面前却是无用，比如此前被封藏一脚踩中肚皮的晏康城前太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个领着十几个毛头小子荡平妖界的妖王，宋冕等人守在晏康城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至今都以为今生干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便是随少神打下晏康城。

　　孰不知自己早就被妖王忽悠着做下了一桩桩大事，若他们几个晏康城的核心神官肯走出晏康城，说不定就能怀疑人生地在哪个城里看见通缉自己的画像。

　　墨灵绕过他往前走去：“万一晏康城中有法术高强之人，认出了你，又当如何？”

　　封藏疾走几步，面具已好好戴在脸上：“师尊为徒儿着想，徒儿是极高兴的。”

　　天上零落地升起了几个星，每逢此时封藏便要去到城外，墨灵也是被敲晕那一日才知晓这件事，便道：“去罢，休让与你交接的妖久等了。”

　　她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叮嘱了半句：“莫要什么事都要事必躬亲，你手下的那些人不是吃素的，明白么？”

　　封藏微微一怔，随及深深一揖：“有师尊此番叮咛，徒儿心里便是定住了，时候不早了，师尊也早些回去安寝。”

　　墨灵点头之后，她的徒儿化作一道黑色流光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墨灵往龙阙殿走去。她自然不会安寝，如今她虽法力低下也有了睡眠的需求，可每日熟睡也不过寥寥二三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都被她挤作练功，正在走着，那人却去而复返，又停在她面前。

　　夜色下，少年妖王笑意盈盈。

　　墨灵道：“做什么？”

　　他走上前来，走到墨灵身前：“徒儿想捎师尊一程。”

　　一片阴影倾落在她身上，墨灵心里无端惹上了几分压迫感，不由微微蹙眉，未及反应过来，腰肢却被人一下托住。

　　猛得一下，随封藏在月色下腾空而起，她登时三魂不见了九魄，飞这件事她从前也干过，只是被人托着腰肢飞却是第一次，更遑论这还是她名义上的徒弟！

　　“封,藏——！”

　　一片鸦声自城边的桑树林中惊然掠起，另有一含笑的男子声自夜色中响了起来，似是心有底气，便要仗势欺人，缓声答曰：

　　“徒儿在呢。”

　　*

　　“你确定昨日听到了‘封藏’二字？”封藏掌心托着盏茶，慢条斯理地问。

　　宋棉神情严肃，上前一拱手：“宋冕确定，夜间巡逻都是区区与魏茗二人亲自来巡，彼时我似是听见了一个女子声唤封藏之名，声音很大，似是气愤已极。”

　　墨灵坐在旁边，对封藏投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手中的书将她大半个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封藏在掌心转了转盏，不动声色地将茶盏轻轻放下：“妖王封藏若当真来了这晏康城，你也对付不了，你且不要再管这件事，去领吴瘦与陈亮两个去选生辰纲罢。”

　　宋棉一想也是，临去之前不忘嘀咕：

　　“不知哪个女子遭了那封藏的毒手，奇了怪了，从前我与那妖王也见过，这妖王生得也是玉树似的一个洒落公子，怎会做这等强迫良家妇女之事，我得去街头再张一张榜，好教城中有女子的人家警醒着些，天黑千万莫要出门……”

　　眼见着宋棉就要走出大殿，而封藏这个即将背上“采花大盗”之名的妖王，竟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毫无阻止之意。

　　“慢——”

　　墨灵终于将覆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行至门口的宋棉停住脚步，封藏举杯抿了口茶，也跟着望向了墨灵，一脸好奇之色。

　　她豁然站起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你莫要理会这件事了！你昨日听到的那女子声原本是我，我晚间一人夜行，忽而碰上了一黑衣过客，方才喊的，那黑衣客实为树影草枝，杯弓蛇影一喊之下竟惊了宋大统领，真是惭愧。”

　　她平日里说话，声音清脆如未变音的少年一般，若非惊吓之时不会声音尖细，让人听出她是个女子。

　　此番她语速极快，像是要快速甩掉什么紧缠不住的花蛇一般，宋棉还未及反应过来她已说完，便怔怔道：

　　“可是，小少师不是男子么……”

　　墨灵顶着唇上的两撇假须，微笑反问：“需要我在你面前再如昨日一般，唤一声‘封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