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或魔》龙桉

7、晏康城·迷魂梦

　　她话音刚落，坐得四平八稳的上官少神却是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被那茶水呛到了嗓子，墨灵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只听宋冕讷讷道：

　　“自-自是不用，是少师便好。那……宋冕便去为那晏康太神择选生辰纲了。”

　　宋棉一去，殿中便又将只剩下了她与封藏两人，墨灵自是不愿在这殿中再待下去，便随之往外走去，那方才被茶水呛了嗓子的上官少神开口了：

　　“宋冕去唤吴瘦与陈亮二人进来，师尊且在这殿中等一等，七十一太神于方丈岛上集会的声象已传了回来，极有意思，与那位赖康太神有关，师尊不妨也一起听听。”

　　宋棉一揖之后领命而去，墨灵又在那软木椅上坐下。

　　稀稀落落的纸页翻动声响在金碧辉煌的殿里，墨灵手中的《晏康志》仅翻了不到十分之一，一来此书厚重非常，二来字迹晦涩难懂，三个千年过去，今人的作书习惯与千年前无一处相似。

　　她的耐心一向稀薄，看了不到一刻，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那徒儿掌心放着妖都传过来的玉简，他清晨方起，长发松松垮垮地散落肩头，坐在那里安静地像块玉。

　　他未抬眼眸，手掌轻挥，那玉简自己蹦到空气中，化作一道黑烟消散：

　　“徒儿早就便言，师尊若想知道什么问我便好，何须读什么书。”

　　墨灵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微微倾身：“我是你师尊，定是要比你懂得多一些。”

　　这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梳得通透，光如锦缎，她不由心里痒痒的。这么好看的头发得要上手抚一抚才好。

　　那乖徒儿“哦”了一声，也未回答，眼中却含了笑意，墨灵知他每日诸事缠身，也无意叨扰他，便道：“我去找宋冕了，瞧瞧你手下的两个活宝现下如何了。”

　　“慢——”

　　晨光中的美人抬起脸来，手中端着青色玉简，悠悠道：“师尊不想为徒儿梳头么？”

　　一时之间，殿中静得针都落地可闻，墨灵本在手中胡乱扭着一支铁制书签，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闻得此言，目瞪口呆地停了手里的活计，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那人被她看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去：“师尊——”

　　“停——！”

　　墨灵眼疾手快，拿起碟子里的一块甜点，堵住了那荒唐徒儿的嘴，背着手，恼羞成怒道：“我是你师尊，我——！”

　　她又不像几个天神匹夫似的熟知四书五经，如今那嗤之以鼻的礼仪道德派上用场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一时无言可对，一甩袖子，径直出了殿门。

　　殿中之人轻声一笑，缓步踱去，捡起她扔在地上的铁制书签。

　　*

　　墨灵双手抱臂，立在后门边上。

　　门里，邬师爷正在与众神官讲礼论道。

　　宋棉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了两遭，走过来悄声道：“少师，咱们不用立在此处等陈笑与吴瘦出来。邬师爷一讲便是半天，不知猴年马月才要讲完呢。”

　　墨灵面无表情，借门缝看着门里那长须老头的口型：“我想学一学如何骂人。”

　　宋棉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门里的邬师爷正在与二十个神官讲礼论道，如何能学得了骂人呢？这少师真真是爱开玩笑。

　　墨灵立在此处，心里未必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当年母亲树上十七个魔婴同时落地，仅她一个是女儿家，她凡事惯好争先，愣是将十六个兄弟收入麾下，从未觉得自己与其他几个不同。

　　当然，这么些年，也无哪个不怕死的敢向她表明心意，从前她唯一一次隐晦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之处，是玄灵一定要她行走江湖之时戴上面具，或是在唇边贴两处假须，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与她送花送玉饰的女孩儿也不少，她心里恼然得很，每次嫌麻烦要向天下人表露女儿身时，十几个兄弟却又不同意。

　　玄灯玩笑道：“如果哪个混账小子敢领走吾妹，我定要他尸首分离，为了您可怜的十六个部下不至于一天到晚地追杀别人，老大，您还是将这假须戴上？”

　　许是树生魔人心高气傲的缘故，墨灵鲜少听他们几个真正地唤自己一声老大，她心里满意，便一直将两撇假须戴在唇上。

　　在世人眼里，不管是从前惊才艳艳的画神殿，还是如今臭名昭著的画魔，尽皆是个眉目清秀,紫雾烟瞳的小少年。

　　她眉头紧锁，忽而问宋冕：“我此前来过晏康城,见过你家少神么？”

　　宋棉似乎瞥见她眼里划过了一道紫芒，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小少师依旧是清澈的一双黑瞳孔。

　　他思索片刻，便道，“宋棉倒是之前从未在晏康城见过小少师。”

　　眼见着堂里的邬师爷讲课讲得越发起劲，连唾沫都要喷到坐在前排,一脸痛苦的陈笑脸上，墨灵也无意再听下去，双手抱臂，在龙阙长廊里慢慢走着。

　　咕哝了一句：“少师便少师，干嘛要加个‘小’字？不对，我肯定见过他！”

　　她猛得转身过去，差点撞着紧跟在身后的宋棉，宋副统领是个老实人，自打得知小少师是女子之后便有意地恪守礼节，不想意外冲撞了她。

　　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漫了过来，宋冕一惊之下连连后退，满脸通红，“少-少师——”

　　墨灵立在原处，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一时间被十几个兄弟劝说着要带上胡须的场景又涌上心头，“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行事，是因为我是个女子么？”

　　宋棉只觉得小少师的思路从来都相当奇怪，聪颖至极，却与常人不同，没有想到她是树生魔人这一点上，讷讷道：

　　“少师，的确是女子，女子，当然应该——诶？小少师！”

　　他话未说完，只见那俊秀的小少师转身便走，步履急促，他本就拙口笨舌，只当是追了过去也不知晓自己哪一句话让人生了气，正在六神无主，却忽而见少神掌心端着盏菩茗香茶，出现在长廊里。

　　他救急似的跑到少神边上，指一指少师消失的长廊，张口结舌道：“少-少神，她生气了。”

　　他口中未提这个“她”是谁，可上官少神仿佛知晓他在说什么似的，惊奇地望了他一眼，随及嗤笑一声，身形渐渐消失在腾起的一片浓雾里：

　　“怎么可能，便是我也无法令她生气。”

　　*

　　封藏顺着自己在她身上的记号找来时，手里的茶盏差点端不稳，洒了出去。

　　花团锦簇的女子手足无措，被一大帮采花女围拢着，那几个采花女兴致勃勃，正不断将篮子里的花簪到她的头上，别在她的肩膀,腰身处。

　　本就明媚张扬的脸恍若神仙妃子般光彩照人。

　　在神珠相护下，此地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便是淳朴民风也较其他城池更加养人，封藏端着茶盏，一步步走了过去。

　　“天府少师竟真是女子？”一个采花女合掌道。

　　另一人又小心地为她别上一支花，赞叹：“为何少师平日不以女子装示人呢，多好看。”

　　墨灵垂下了眼睑，她一时兴起，突发奇想地要在自己身上簪些花，将女子特质发挥地淋漓尽致，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毕竟她从被魔族长老赶出喜地悲天之日起，便仅着过一次女子装。

　　甚至于有时拿灰土抹在脸上，掩住颜色。

　　彼时她与十几个兄弟互相开玩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直到接到魔族长老的求救信，去往喜地悲天转移魔族的那一日，突发奇想地换上了紫纱裙。

　　心里想着，若再不穿，日后便再无机会可穿了。

　　待墨灵看到采花女为自己拿来的一面棱镜，她恍若不认识镜中之人似的，愣了一下。

　　忽而两手捂住脸，红了耳根：“拿走拿走！”

　　步声窣窣，身边围拢之人似是尽皆匆匆而去，一个清醇如酒般的嗓音逐渐离近，似是那人正低下身来，“师尊如此装扮极好，为何不愿看呢？”

　　他轻轻拿开墨灵的手指，露出她略有些发红的一张脸。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墨灵忽而弹起身来：“你你你，你且等一等，我等一等再来见你。”

　　那徒儿笑得清浅：“好。”

　　墨灵如一团紫色烟雾般消失在空气中，三响之后，忽而又在原地出现，头上的蔓马缨丹,肩头别的硕大月季，以及各色衬得人愈发娇美的花，尽皆消失不见。

　　她依旧穿着那件老气横秋的一色紫袍，唇上挂着两片胡子，干净利索地在封藏的目光中坐下，终于觉得自在了些：“徒儿，找为师何事？”

　　言罢，瞧见了他掌心的菩茗香茶，反应过来，自他手中拿过茶盏，一饮而尽。

　　那徒儿斟酌着词句，慢吞吞道：“师尊，您为何——？”

　　墨灵在掌心转了转空了的茶盏，其实，她并不确定这个词是不是存在，只是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可算是相符至极，亦是慢吞吞地回答：

　　“为师我……许是有美丽羞耻症。”

作者有话说

　　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
——《镜花缘·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