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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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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容小产的当天,恰逢一场宫宴。宴席之上朝中有品级的各家夫人皆有见证,是朱贵嫔将皇后推倒,才使得皇后小产。
然而岑容却说错不在朱瑶,言下之意,便是此事的真相并非眼前所见。
而排除最显眼的原因,答案便呼之欲出——
皇后小产,朱贵嫔被废,宣光殿退让,风云涌动的一个月下来,唯一得利的,只有那一人。
也是所有人心中,最不会怀疑的一人。
岑重山面色沉下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他眉心微凝,目光紧紧看过来,已经隐隐有些怒气。
岑容很淡地笑了笑。说到这件事时,她其实不想笑,但数年的宫廷生涯已叫她习惯将所有情绪都尽数掩藏,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喜怒不辨的模样。
她说:“父亲,只是一个跌倒,就算只有三月的身孕,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小产。更何况,当时还有流石在一旁为我垫住了。”
当日的宫宴是女眷聚会,具体情形岑重山并未亲眼得见,今日才知还有这些细节,不由一怔:“那……”
岑容低下头,安静地说:“实是在宫宴之前,便已有了胎位不稳之兆。太医说是因为我先天不足,内有虚亏,但父亲知道,从前我未出阁时,身体一向康健——”
“竖子!”岑重山怒声喝道。
顾忌不远处留在厅堂的众人,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涛天的怒意已冲上眉间,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岑容吃了一惊,不料父亲竟盛怒至此,忧心他的身体,急急宽慰道:“父亲……”
岑重山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他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次,将怒色勉强压下,睁眼时,眉宇间却带上几分黯然。
“阿容,”他叹息道,“你受苦了。”
岑容一怔,眼泪便猝不及防地跌落下来。
暗示她的小产是身体根基为人所害,是被那个人所害,她其实没有想过岑重山能马上相信她。
天子对岑家的倚重不言而喻,宋继昭对她的看重有目共睹。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说朝野间有没有人会相信,便是从前的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然而父亲听到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向她询问详细情形,也不是要她列出具体证据,却是为她受到的伤害而愤怒。
他相信他的女儿,更痛心她的创痛。
这泪来得又急又凶,不曾淌过脸颊便直直地跌落下去,在狐裘洁白柔软的绒毛间挂上一点晶莹的水珠。岑容偏过脸去,伸手按了按眼角,深深呼吸几次,才叫这庞然而酸涩的泪意压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父亲,当初是我执意要嫁入宫中,此后遇到什么,也都是我该得的。”她低声说,“但我如何都无所谓,却不能让岑家也为我所累——父亲,天子不信岑家,那岑家又何必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帝心而牺牲阿怀的幸福?他既连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嗣都不能容下,又岂是岑家一个联姻的退让能可打动的。”
岑重山望着她,岑容越是平静地分说利弊,他心中就越是痛惜。
岑容是他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幼聪慧过人,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也因此,从很小的时候起,岑容便鲜少再在父母面前做那撒娇卖痴的小儿之态,更遑论象征着脆弱的流泪。
然而今日,她却在他的面前落泪了。
多少压抑,多少心酸,都在这一刻之间。
然而也只能有这一刻。宫中使者在侧,他们不能单独交谈太长的时间,以免宋继昭起疑。岑重山按下纷繁心绪,将注意重新投回眼前的事情之上:“也好。好在考虑取消婚约一事只是我与你母亲知晓,没有向九郎和崔家透出口风,如今决定下来也不用做什么更改。”
岑容抿起唇,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与崔家取消联姻一事,数月之前她便与父亲商议过,然而岑怀和崔家却直到现在都不知情,就是因为他们知晓岑怀与崔娘子两心相悦的情谊,久久犹豫,不能决断。
但再多的犹豫,再多的不忍,前世的她却仍做下了这个决定。
好在这一次可以挽救。她轻舒一口气,听见岑重山又道:“但九郎与崔家联姻,便不适宜马上入朝中枢了。”
岑容望过去,岑重山看着她,道:“阿容,岑家暂且还是一切如故、按兵不动,对么?”
岑容点了点头,心情终于轻松几分,微微笑起来:“父亲知我。”
岑崔联姻已经十分惹眼,若岑怀再在此刻领了中枢的职位,加上天子妻弟的身份,便要做那众矢之的了。最好的办法是先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外放几年,也算是稍稍避让了天子的忌惮之心。
岑重山摇头道:“隐藏锋芒,谋定后动。你自小的行事习惯,我自是知道的。”
他们转过身,渐渐远离莲池,向厅堂走去。岑容轻而快速地说:“不错,父亲接下来就开始准备阿怀的婚事吧,成婚之后便外放,我会安排。族中众人也都暂时如常行事,不要有什么动作——您领职中书令,天子近臣,务必一切如故,不要叫他察觉了端倪。”
她轻声道:“我告诉父亲这件事,就是想让您有所准备,不要因为如今的表象而全意信任天子。至于宋继昭其人如何,对岑家真正的态度怎样,父亲拨开迷障、亲自看过后,我们再论下一步吧。”
岑重山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进到厅堂,屋中谈话的众人见到他们,都起身行礼。今日岑容回家省亲,宋继昭忙于朝事无法一同前来,便派了使者随行,并赐下无数赏赐,以示荣宠。
此刻使者见到岑容,便上前一步,拱手恭敬道:“娘娘,宫中赏赐已经尽数送入府中了。”
这是提示她时辰将至,该回宫了。
岑容点了点头,再看了府中众人一眼。岑怀已经扶了母亲出来,欲言又止,不舍地望着她。父亲站在一旁,神色如常,眼中却隐隐含着担忧。
见面的时间太短,想说的话却有太多。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回宫吧。”
凤辇备齐,便有仪仗一路将岑容迎出府外。宫人侍卫众多,又有岑家众人相送,岑府阔大的门庭前一时竟也有些拥挤了起来。
如此场面,仿似衬得那府邸匾额上古朴疏阔的“永嘉公府”四字,越发恢弘堂皇起来。
岑氏在陈朝立朝之时有开国佐命之功,家主获封永嘉郡公,世袭罔替,一直承袭至今。开国皇后更是出身岑氏,百年来族中人才济济,风光不衰。
可惜,岑宋两氏开国之时的情好甚密、信任爱重,历经百年世事消磨,如今已成相互算计,不死不休了。
也许有些事的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有预示。兰因絮果,莫过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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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照旧肃清了宫道,岑容坐在凤辇中,从微微摇晃的帘幔下向外望出一眼。
瑶光寺在阊阖门旁,从这里看,自然是看不到的。
但她的眼前却仿佛仍能浮现佛者慈悲的眉目。
对于朱瑶贬入瑶光寺的处罚,宋继昭不满,朱太后乐见,自然都是因为,这个去处对于罪妃而言,已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瑶光寺名为皇家寺院,实则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寺院——从它的住持,澄镜大师,便可见一斑。
陈朝之中佛寺广布,但尼众寺庙却只寥寥,澄镜大师以比丘尼之身掌皇家寺院,这其中实则有着一段要追溯到先帝的渊源。
从尘世血缘身份上来说,她是宋继昭的姐姐,陈朝的长公主。
先帝子息薄弱,膝下仅有宋继昭一位皇子,除却他早逝、在位时间不长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缘由,是他的后宫。
他宠爱李贵嫔,这个从潜邸时便陪伴在他身侧的女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为了她,不仅冷落身为正妻的皇后,致其郁郁而终,更纵容她对宫中怀了皇嗣的妃嫔下手——李贵嫔为妃数载,拥有帝王最多的偏爱,却只育有一个女儿,此后再无所出。
他想将皇位捧给他们的孩子,为此不在乎其他女人为他生下的血脉,哪怕那也是他的孩子。
直到出身没落世家的朱太后入宫,承宠有孕,费尽心血终于避过李贵嫔的迫害,生下了宋继昭。
若宋继昭只是公主,那李贵嫔还能勉强容之,但他却是皇子,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
岑容不清楚这段旧事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宋继昭长到三岁时身体仍十分瘦弱,堂堂皇子和嫔妃,在天子的默许之下被宫廷的倾轧折磨得提心吊胆,惶惶终日。
李贵嫔始终没有放弃取走宋继昭的性命,宋继昭的存在就是她眼中的一根刺。而她也几乎成功了——就算朱成碧事事小心,聪慧机警,躲过了无数杀招,但她是人,便总有疏漏的一日。
那一次宋继昭几乎濒死,差一点便要夭折,而当时的太后、先帝的母亲也终于忍无可忍。
她以天子生母的身份,联合前朝忧心皇室传承的大臣,一齐向皇帝施压,要求处死李贵嫔——如果说之前那些怀孕未生产的宫妃不能算数,那宋继昭却是板上钉钉的皇嗣!谋害皇嗣,不容轻放!
前朝后宫一齐施压,先帝无可奈何,却仍不愿处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最终力排众议,将李贵嫔送入瑶光寺中,禁足并贬为庶人。
公主便是在那时上表请愿,请求随同母亲,一起去往瑶光寺。
李贵嫔被废,她的诸多恶行却并未牵连到她的女儿,甚至因为这是李贵嫔的唯一血脉,天子所有的愧疚与怀念都寄托在她身上,补偿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让她离开宫廷。
但公主心意坚决,再三请愿,道:“家母于国有罪,但于家她却仍旧是儿臣的母亲。儿臣不能在母亲贬居之时依旧华衣美服、仆婢成群,只愿尽孝于前,潜心修佛,为陈朝祈福。”
先帝如何挽留皆无用,最终只能同意。
再后来,先帝驾崩,宋继昭年幼登基,朱成碧以生母身份位登太后,临朝称制。彼时李贵嫔也已在瑶光寺中病逝,公主独居其中,依例晋升长公主。朱太后为显仁德,也为了表达善待皇家宗室之意,便派遣使者上门,想要迎接长公主回宫。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长公主再次婉拒了宫中的旨意。
她已无心尘世,正式接受了具足戒,成为一名真正的僧尼。
朱太后无法,只好下旨,任命澄镜——也就是曾经的长公主,为瑶光寺住持。瑶光寺自此也在皇家寺庙之中有了超然的地位。
前世,岑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澄镜在瑶光寺中相见。
大仇得报后,她卸下心中重担,也失去了生志,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开始缠绵病榻。澄镜心怀慈悲,又常年习医,便为她看诊调理。
然而把脉之后,她的面上却浮现出愕然与不忍。
“岑娘子,”她说,“你的身体被人下了一味毒药。”
那是一种极其隐蔽的药,通过经年累月地不断蚕食,最终使人失去生育的能力。
“此药隐蔽而罕见,若非我出身宫中,有所了解,否则也是诊不出的。”澄镜说。
佛者话中的意味并不难明白。
根据澄镜的诊断,她体内毒素已然沉积,可见近年来已经没有再接触此种毒药,只是在此之前,毒物已然侵入她身体多年,如今她的衰弱也有此毒一份原因。
在长年的时间里侵蚀,近年却没有接触,这份毒药只会是她在宫中时被人所下。宫中的太后和天子皆不愿见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子,但她一向对宣光殿十分警惕,要长年累月地对她下手,朱太后尚且做不到。
只有那个人,只有他,她一直毫不设防。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已然百念皆灰之后,又得到一个更冰冷的真相。
翻过年月,重新回到这片日月下的岑容再想起此事,心中却已平静无澜。
收回看向帘外的目光,她想,不知道宋继昭如今有没有开始给她下毒,按照推断,应当是已经下了的。
实际有没有下都无所谓,只要父亲觉得他下了,那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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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暗得早,回到宫中时,昭阳殿中已然点起烛灯。宋继昭正在阶前下辇,见到皇后仪仗远远地迤逦而来,便驻足等了一等。
“看你还没回来,还想着出宫去接的。”待仪仗行到近前停下,他上前扶着岑容下了辇,含笑道。
岑容站定在凤辇前,抬头看他一眼。
许是今日翻腾起太多前世的记忆,她只觉得心中疲惫,不愿再在此刻花时间与宋继昭周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陛下朝事繁忙,怎好劳动帝驾。臣妾今日出行也颇感疲累,精神不济,无法招待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宋继昭闻言一怔,看见岑容说完这番话后向他微微倾身行了个半礼,便转身走进昭阳殿。宫人手中的提灯映在她的身上,在她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却终究没有触及到他的所在,渐渐行远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道强烈的预感。这预感之前从未有过,但在这一刻却如此鲜明而不容错认。
——他就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