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小楼闻月

8、六宫

　　清晨，未散的薄雾凝成朝露，在悄然抽出绿意的枝头结成点点晶莹。早春尚且料峭的晨光里，寂静的宫道上却蓦然传来一阵声响。

　　由十数宫人环簇着，一袭华服宫装的女子斜倚在轿辇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道旁的草木，直到仪仗在昭阳殿前缓缓停下。

　　皇后结束休养，昭阳殿宫门再开，后宫嫔妃们自然也恢复了到昭阳殿请安的规矩。之前岑容就曾下令将每日请安改为五日一次，前段时间又忙于回永嘉公府省亲的准备，下了暂停的谕旨。算起来，这还是自皇后踏出昭阳殿后，六宫后妃第一次前来请安。

　　说到皇后省亲，又不由让后宫众人一阵羡艳。入宫为妃自然轻易不得出宫，虽然也可以召家人进宫相见，只需得了皇后的许可便是——而皇后也从来不在这上面为难她们——但到底还是在宫中，哪里比得上回自己的家呢？

　　羡艳也只能羡艳了，那可是皇后，永嘉公的嫡长女，岑氏最耀眼的明珠，更是天子的心上人，哪怕是天上的明月，都会有人摘下来捧到她面前，要什么不是理所当然？

　　王淑仪叹了口气，抬眼看了一会儿昭阳殿精致华贵的宫门，扶着宫人的手下了轿辇。

　　她来得不早不晚，然而昭阳殿前已然到了四五名后妃，为首之人一身浅青裙裾，鬓簪木兰玉饰，眉若远山，隐隐掩着些愁绪，正是简珪。

　　王淑仪一向看不惯她这副淡远无争的样子，每次打照面总要刺几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哟，简姐姐来得这么早呀，如今这天可还有些冷着，可曾喝了热茶祛祛寒气？”

　　简珪以昭阳殿女官的身份承宠而成为后妃，更因生育了皇子升至九嫔之中位份前列的淑媛。有了如此际遇，却仍心向着昭阳殿，无论皇后待她如何疏远，每每请安，冬寒夏暑总是第一个到昭阳殿的。

　　她第一个到了，却还是要等到请安的时辰、其余后妃皆已前来的时候，才得进昭阳殿。王淑仪这么说，就是刺她殷切至此，还换不来一口热茶。

　　她说完便盯着简珪，却见眼前的女子闻言只是略略垂了垂眼，平心静气地说：“多谢妹妹关心。鹤氅轻暖，我不曾受寒，便没有叫茶。”

　　这个死心眼！王淑仪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皇后小产，短时间里宫中不会再有嫡嗣出生，那么简珪所出的皇子地位便更为贵重。若是年龄间隔再拉得大些，到时占着长子之位，要与嫡子一争高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简珪放着这大好的时机不管，还是心心念念地念着皇后！之前她领了代理六宫之权，多好的机会，竟是什么动作都没做，昭阳殿宫门一开，还马上就将后宫之权悉数归还，没见过这么傻的！

　　便是王淑仪自己，在这过去的一月之内，都想过趁着皇后闭宫的时候多多侍奉天子，说不定下一个有孕的就是她呢？

　　——虽然一个月过去，昭阳殿都开了，她也没能见上天子一面。

　　不止她，算上整个后宫，都没怎么见到天子。

　　平常的时候，天子便是几乎每日都宿在昭阳殿，与皇后同寝同食，一同出入，偶尔才会去其他妃子宫里坐坐。皇后闭宫了，天子竟也没有召幸后妃，还是常常去昭阳殿探望，夜里处理完朝事就独自在式乾殿睡下。

　　哪怕简珪的宫中养了如今唯一的皇子，天子去她那里的时候也很少。

　　想到这里，王淑仪又泄了气。

　　她们在这里争来争去含沙射影的又有什么用呢，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哪怕现在有些天子与皇后不和的风言风语传出来，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旁的人是插不进去的。

　　她兴味索然地哼了一声，眼睛瞧着昭阳殿外早春绽开的寒梅，不说话了。

　　王淑仪前一刻还是斗志昂扬的样子，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突然悻悻地安静下来，简珪颇有些意外地看过去一眼，但也没太在意。她自己不是爱挑事的性子，王淑仪不寻她斗嘴了，她也不会主动找过去。

　　更何况，此刻她心里还挂着别的事。

　　两人短短说了几句话，便又各自陷入沉默，一旁低眉站在一边的几个充华、美人却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生怕卷进两人之间的纷争里——朱贵嫔被废为庶人后，宫中三夫人之位便再无旁人，只剩下九嫔前列的淑媛与淑仪，是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妃子。

　　虽说这两位比前头的朱贵嫔脾气好得多了，但只要是神仙打架，遭殃的总是小鬼。

　　昭阳殿前安静了半刻，很快便要到了请安的时辰，宫道上却又传来一阵响动，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周美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时辰前到了昭阳殿，一照面便见宫门前几位后妃都瞧着她，心里一慌，连忙行礼道：“嫔妾早先出了些意外耽搁了，所以来迟……”

　　王淑仪撇她一眼，无所谓地转过头去。简珪缓声道：“不着急，还有时间。你先缓一缓，叫你的侍女替你整理一下。”

　　周美人脸一红，低头应了，便退到一旁。低位的妃嫔没有轿辇，出行只能靠步行，她急急忙忙赶来，发上珠饰早已有些散乱，额角也冒出些细汗，如此仪容直接进昭阳殿请安十分失礼，好在还有时间可以稍作休整。

　　周美人到了，如今宫中妃嫔便尽数到齐。算上早先到的简珪等人、王淑仪，加起来不过六人，顶了天再算上皇后、已经离宫的朱瑶，也就是八人之数，这便是当今天子的后宫。

　　就这样，天子也婉拒了许多世家重臣欲要送女入宫的请求。

　　王淑仪视线扫过眼前寥寥几位珠翠美人，心里酸溜溜的：人多人少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从皇后底下讨一分天子的注意罢了。

　　她若有这样爱重她的良人，也不进宫做这劳什子的嫔妃。

　　过了片刻，时辰一至，昭阳殿中便走出一行宫人，端正规整地向她们行了礼，为首的女官便道：“请诸位娘娘入殿。”

　　她眉目清雅，举止间落落大方，正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云影。

　　众人便随着宫人的指引入了殿，堂上座椅清茶早已备齐，屋中淡香袅袅，银丝炭在炭盆中散发出轻暖的温度，一切都适宜得恰到好处。

　　一个多月未见，昭阳殿中还是这般仪礼严整，井然有序。

　　进入堂中，仿佛被无形的气势所慑，所有人都不由屏息安静下来，各自按照自己的位份落座，垂眉不语。片刻，一道端雅华贵的身影便在殿前出现，洒金织红的凤纹裙摆依依扫过光洁的玉石地面，在宫人的簇拥下径直走向上方的首座。

　　她出现的一刻，堂中众人便都起身敛裾，避席行礼，俯首道：“皇后娘娘万安。”

　　一道清淡的声音淡淡应道：“起来吧。”

　　王淑仪随着众人起身，落座时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

　　首座上的女子蛾眉如黛，秋水明眸，一副浑然天成的容光。她微微垂下头，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似有不尽风流从容的意味。

　　凤袍朱簪极能衬人的金红之色穿在她身上，都好似敌不过她自身的容色，沦为了黯淡的陪衬。

　　宫中妃嫔各有殊色，王淑仪日日揽镜，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没少见过美人，如今却仍然在这一眼之下怔了一怔，直到座上的人轻轻放下茶盏，这才回过神来。

　　病了一场，又闭宫休养了一月有余，皇后的容色却不曾减损半分，反而风采更胜以往。

　　到底是这洛阳城中、这全天底下最灼目的一株牡丹。

　　堂中众人的心思如何，岑容并不在意。为后三年，她整顿了几次宫务，除却骄纵到有些天真的朱瑶之外，其他嫔妃都已明白了她的手腕和态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来侵扰她，她不会对她们如何。

　　立了准则，接下来不过是稳坐鱼台，任凭风浪起。

　　好在宫中总是聪明的人多，前世直到她离宫之前都十分安分，如今她更是有许多事情需要筹谋，彼此相安无事也省了不少精力。

　　说是请安，其实更多的还是五日一次的宫务处理。行礼落座、闲话几句之后，岑容略点了几句过去一个月闭宫的宫事，又拟定了开春各宫待办的大小事宜，这次面见嫔妃便算告一段落。

　　少了一个处处抬杠作对的朱贵嫔，宫务处理的速度顺利快速了许多，却也安静了许多。

　　岑容抿了口茶，视线扫过下方垂首静坐的简珪，见她气色尚好，也放下心来，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今日便到这里吧，诸位慢行。”

　　说完，她便率先起身，领着宫人离开了殿中。

　　皇后离去后，堂上静穆的气氛才像是散了许多，所有人都微微放松下来。王淑仪轻舒了口气，从座上起身，有她带着，其他几位妃嫔也都站起身来，彼此行礼道别过后，便陆续离开了昭阳殿。

　　微微有些嘈杂的堂中，王淑仪听见简珪轻柔的声音，对着昭阳殿的宫人：“烦请通传娘娘，简珪求见。”

　　她暗暗撇了撇嘴，转过身去。

　　自成为妃嫔以来，每次到昭阳殿请安，结束之后简珪都常常会再私下求见皇后，许是想再叙叙话挽回两人之间的关系吧。只是皇后却也不愿见她，十次求见里能接见三四次便算不错了，更多的还是放简珪独坐在堂中等候，也不苛待她，只是避而不见。

　　死心眼喜欢等，那就等着吧。

　　收回目光，王淑仪扫了身后宫人一眼：“回宫。”

　　各宫妃嫔渐次离开后，昭阳殿又渐渐恢复到往常的清静。简珪仍然坐在原处，侍女动作轻柔地上前添了茶，有些为难地说：“简淑媛，娘娘有事在身，暂时无暇见您……”

　　“无事。”简珪捧着茶盏，微微笑了笑，“我再等等。”

　　皇后听完求见的通传之后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便是不愿见的意思了，这次多半也不会来。侍女本想劝简珪不要空等，但看她坚持，也不好再说，垂首行了个礼便悄声退下。

　　堂中安静下来，刻漏在角落发出滴答轻响，简珪手抚着茶盏的边沿，也不动作，只是垂眼看着盏中青碧的茶汤，似是出了神。

　　滴答，滴答……走过两刻钟的时候，有一道身影踏入了堂中。

　　岑容停在门口，面色淡淡，扫了周围宫人一眼：“都退下吧。”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后，她周身气势才像是骤然温和下来，走过来低声道：“阿瑾，让你久等了。”

　　简珪早已放下茶盏起身行礼，此刻上前两步，接住岑容伸来的手，轻轻笑起来：“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便不叫等，只是我提前到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