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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家 ...

  •   皇后的仪仗方出现在昭阳殿殿前的宫道上,殿中的人便得了消息,踏出门外。岑容从步辇上起身,一只手便递到身前,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她看宋继昭一眼,搭着他的手下了步辇,便收回手来。

      宋继昭从轿子上接了人,本想像从前一样牵手相偕进殿,不料岑容却将手收了回去。他怔了片刻,垂下掌心,微微皱了皱眉。

      岑容并不管他反应,只是低头行了见礼,道:“臣妾有过,叫陛下久等了。”

      “是我要过来等你。”宋继昭道,“进殿再说吧。”

      他说完,又重新牵上岑容的手,微微用了力,带着人向殿中走去。

      宋继昭用了巧劲,然而岑容却不再试图挣脱,只是在到了案几前时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抽回手去拿案上的茶盏:“陛下等了多久?臣妾方才从宣光殿回来。”

      被这样问了,宋继昭也只好先将重点放回正事上:“不久。我听说对朱瑶的惩处已经定下了?”

      他自收到消息起便摆驾昭阳殿,等待岑容从宣光殿回返,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为后三年,岑容有多期盼这个孩子昭阳殿上下都知道,遭遇小产的伤心伤身更是不必多说。所以哪怕清楚明白这是一个争权的契机,她也仍然无法释怀宋继昭在前朝的动作——利用朱太后意欲保全侄女的心理步步蚕食,那看起来就像,以自己的骨肉换取权势一样。

      然而现在,她却对直接造成她小产的朱瑶轻轻放下。

      话里说的是听说惩处已经定下,宋继昭真正想问的却是:为什么?

      做出决定的是当事人岑容,颁下手谕的是太后,他不会收回或者更改这个惩处,却要知道岑容的态度为何会发生如此转变。

      宋继昭会有此疑问,岑容并不吃惊。前世时,她固然无法释怀这样的权势与性命的交易,却仍然为了局势选择退让,同意了朱太后对朱瑶的保护。

      在这宫中,能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失去的东西,不该耗费太多心神回望。

      这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法则,也是这一场交易心照不宣的来由。

      但宋继昭却知道,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法则。

      她会为了局势勉强自己退让,却仍有一份坚守。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朱瑶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所以今日岑容的态度,才更叫他疑惑。

      茶水注入茶盏之中,清幽的茶香随之而来。岑容在这袅袅茶香之中轻轻放下茶壶,将茶盏递给对面的宋继昭:“过犹不及。陛下,这些时日里宣光殿的退让,已是太后能容忍的最多了。”

      “做到这一步,她势必要护下朱瑶,却也因此压抑了许多情绪。这样,与其中规中矩地处罚朱瑶,不如我们多退一些,也好缓和两宫之间的关系,谋取更多的时间——毕竟,现今要一击必中,还是太难了。”

      说到最后,她微微低了头,垂下眼睫:“而我的个人恩怨,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宋继昭闻言沉默下去,良久,轻叹一声:“阿容,你受委屈了。”

      他从案前探身过来,想握住岑容的手,岑容却先一步起身,退了半步,在案几旁微微垂下头去,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妾有一事,请陛下恩准。”她说,“臣妾想回家省亲一趟。”

      .
      岑家的嫡长女,即便入了宫,要与家人相见也并不难。前世岑容的母亲便常常入宫见她,岑父如今领职中书令,平常与天子议事完毕之后,偶尔也会去看望岑容。

      但这都是在宫门之中,若要出宫回岑家,却是麻烦许多。

      岑容自小产之后便闭宫休养,一个多月以来还不曾见过家人。宋继昭要将人召进宫来,岑容拒绝了,说只想回家看看。

      皇后要回家省亲的谕旨便颁了下去,宫里宫外都忙碌起来。

      到了定好的日子,岑容沐浴梳妆,换好宫装,便登上了步辇。

      饶是已刻意简略出行的仪式、轻车简从,皇后的仪仗仍旧浩浩荡荡地行了一路。到达岑府门前之时,岑家上下都已等候在外,为首之人一身文士模样,目光湛然,正是岑父。

      岑容鼻间一酸,险险遏住夺眶的泪水。

      多少年了,她在瑶光寺中抄经礼佛,不敢回望的,仍是这一副副面庞。

      岑家被行刑的那一日,她被关在昭阳殿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听见宫人们的谈论,他们说羽林卫行刑的刀口都卷了刃,从岑府流出的血浸满了长街,清水挑了不知多少担,才冲刷干净。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都活在这片血海之中。

      “娘娘?”流石轻声唤她,目光中有些疑惑,岑容恍然惊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下轿吧。”

      行礼、祭酒、宣读谕旨……一套套流程走完,进到屋中摒退旁人,才算是暂时放下了皇后的身份。

      “阿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岑容的母亲向来寡言,此刻见到大病初愈的女儿,也不由急急询问,“之前你休养,我向宫中递了几次牌子,都被拒了回来。”

      “已经康复了。那时是我病中容色不好,怕母亲见了伤心。”岑容低声宽慰道,抬眼看向一旁的岑父:“父亲。”

      两鬓微白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岑容清减的面庞,叹了口气:“保重身体。”

      短短一句话,又叫岑容几乎落下泪来。

      皇后这个位置,朝臣看的是母仪天下、嫡嗣正统,天子与太后看的是岑氏一族世家百年的积蕴,只有父母,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只在意她是否平安康健。

      她向外望去,岑父岑母与她在内室说话,堂外便由家中的叔伯子侄代为招待随行而来的宫中使者。岑家本就支叶硕茂,而今齐聚一堂,便更显芝兰玉树。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祸事蔓延到她族人的身上。

      说话间,外面又匆匆走进一人。那人同样的文士打扮,轻裘缓带,容色清隽,虽是疾步走入,却仍保持着仪态端整,叫人眼前一亮。

      那人入了堂中,与众人含笑交谈片刻,便从容步入里间。一进屋,望见座上的岑容,他便松了口气,笑容也真切起来,开口唤道:“阿姐!”

      十年风霜拂去,少年温文,明朗依旧。岑容怔了怔,半晌轻轻点头:“阿怀。”

      岑怀,与岑容同父同母的胞弟,姐弟之间相差不过两岁,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次岑容回家省亲,岑怀原在外办事,接到消息后连夜出发,这才赶上。

      “总归没有错过阿姐回家。”他微舒口气,向父母见了礼,便在一旁坐下,抬头再仔细看了岑容一眼,又忧心地皱起眉来:“阿姐瘦了。”

      “到底是病了一场,总要消瘦些的。”岑容笑道,不愿叫家人担心她的身体,先岔开了话头:“阿怀,正好你也回来了,趁这个机会说说你的婚事吧。”

      岑怀不防话题突然转到这里,清隽的面庞上霎时便浮现一丝赧然,端方持重的世家公子,到这一刻才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等入朝之后再考虑这些。”

      岑怀今年已至十八,还是白身,但也差不多到该正式入朝的时候了。岑容笑道:“不突然,既已加冠,便可成家。你想等做出一番事业之后再去迎娶崔娘子,可崔娘子又岂是看上了你的事业?有情便当珍惜好时光,别让人家久等了。”

      岑怀与崔氏女郎崔十一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更兼情意相投,虽未有正式订约,但两家早有共识,将来总是要结亲的。

      她说得直白,岑怀越发赧然,勉强端着轻咳了一声,求救般看向一旁的岑父岑母:“自然是……全听长辈做主。”

      一直沉默着听姐弟谈天的岑父开口了,看一眼岑怀,他道:“那我与你阿姐便讨论一下吧。阿容,我们出去走走。”

      岑家府邸之中,有挖渠引泉,造了一方莲池。池边独立一座八角小亭,四周开阔,远远便能望见亭中人影。

      冬日莲花尽数凋败,只余洁白细雪覆盖了池面。侍从女使都被挥退,远远地缀在后面,岑容与父亲便在池边漫步。岑重山道:“天寒,身体可受得住?”

      岑容摇头:“父亲不必担心。”

      岑重山便微微颔首,沉默片刻,直言道:“阿容,你发觉了什么?”

      岑容握着狐裘披风的边缘,微微收紧了手心。

      岑重山会有此一问,只因在数月之前,岑容曾与他谈起,也许要放弃与崔家的联姻。

      岑裴崔赵,陈朝四姓,其实原本就有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但岑怀作为岑家宗子,在这个时期的联姻对象,却能表明岑家的立场与态度。

      是的,其实岑容早在这个时候,便已隐隐察觉天子对外戚与世家的忌惮。

      宋继昭年幼登基,十几年来一直处在朱太后与朱氏一系朝臣的压制之下,至今仍未完全收回权位。那时的她看出了宋继昭对未来历史重演的顾虑,却也错误地判断,只要岑家做出表态,那么天子纵使忌惮,最终也能在两方之间找到平衡。

      所以她取消了岑家与崔家的婚约,转而为岑怀定下了四姓之外、家业稍小的世家之女。

      可是岑家的退让并未换来天子一分的信任。

      她的胞弟,为了这样的“顾全大局”,被迫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分离,婚后几年一直郁郁。而这样牺牲了他幸福的退让,换来的却仍是对岑家的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岑怀在与崔十一娘解除婚约,被迫迎娶他人时,怨过她吗?应该是怨的吧,从那之后很久,她都没有再听他唤过一声“阿姐”。

      如今她回到这个时候,还有机会去阻止错误的发生。

      岑容低声道:“父亲,宫中对朱贵嫔的处罚,您知道了吧?”

      岑重山面色微肃,微微点了点头。

      朱瑶被废为庶人、禁足瑶光寺的处置,他在谕令颁下的当天便已知晓。但整件事最令他愕然的,却是这个最终处罚是由岑容主动提出——朱瑶蓄意谋害,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轻轻放下的结果。

      他从来以君子之道教导岑容与岑怀,君子自当曲直分明,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父亲的教导,岑容一日不敢忘。”岑容道,“我会不追究朱瑶的过错,正是因为,这个错不是她犯下的。”

      岑重山霍然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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