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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塞壬之海无响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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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屏岛南岸远离城区,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古老海蚀洞穴。当江明波口袋里的手机不停振动着提示母亲的来电时,他正摇着林深卿借来的小木船向成片的海蚀洞缓缓漂去。
前两日刚下雨,今天岛上的天气又大晴大好起来,深粉色霞光照在湿漉漉的桨板上,一下一下被杵进水中,敲出五光十色的泡沫,搅动着天地光影,直到岩石的阴影将小船吞没。
“你的电话,真的不用接吗?”林深卿的声音在洞穴里荡起好听却遥远的回音。
“反正肯定是催我去那个饭局,接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确定不想去?反正只是吃个饭。”
江明波有点恼了:“什么叫只是吃个饭。”
“又不是让你们当场跪下对拜……”
“我要是真去吃那顿饭,你就一点都无所谓吗?”江明波皱了皱眉。
“无所谓?哦,那可真是巧了。我就刚刚好在今天借到了朋友的船,刚好今天问你要不要来南岸?”
江明波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但即便咱们什么都不做,我闲在图书馆也不会去的。”
海蚀洞里的顶壁上倒映着波纹的暗光,更深处的岩壁上藏着无人知晓的古文字。
两人躺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浪潮击打礁岩时,一些海水便顺势满溢而进,涌上刚及他们脚边的高度又立刻跌回海面。
手机的振动依然隔三差五地响起,江明波没有数,但感觉它已经陆陆续续响了一个多小时,居然还不停下。
但海潮的声音规律又平静,冲散了他的思绪,让他忽略了那蜜蜂般恼人的嗡嗡声。
天光又暗了些,即便挨得很近,也不能将身旁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再不说话,我要都忘了我们今天是一起来的。”林深卿明明挨着他,却还是这么说。
江明波依旧不言语,只是靠得很近了。
“你这是想干嘛?”
“不干嘛……”江明波沉着嗓子,衣物的窸窣声严严实实地掩盖在海潮拍石的音浪之下。
“不干嘛?那你的手在做什么。你现在好像那个,抽老千的赌徒。”林深卿轻轻笑着。
“我没有。”
“呵……一张嘴比什么都硬。”
“你确定?”
“唔……当我没说。”
当江明波沉溺在塞壬的潮音、海藻般的皮肤、滚烫的吐息和力竭的欢喜中时,手机的来电振动终于停了,转而响了一声短促的短信提示。
埋在散乱衣物下的屏幕持续亮了几秒,最新跳出的短信盖住了之前的弹框,只有短短一行:“抢救失败了”,然后又暗了下去。
当然,他没有马上看见,自顾自耽溺于眼前的无限风光。
几日后,江明波跪在父亲的巨大遗像前,心里的自我厌弃像烧金桶里的纸钱一样越燃越旺。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涌进灵堂,又成团成股地从不同的门四散离去,像泄入海水的黑色沥青。
江母哭天抢地了两月后,每日烧香拜佛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讲话声音也轻了许多,不管是对着江明波还是对佛像说话都好像有商有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内容,语气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你是打算要为了那个人逼死全家吗。”
“你爸的遗愿便是你能快些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那日你一直不来,他含着一口闷气喝闷酒,才会突发心梗,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固执,也许……”
“你爸从没指望你成大才干大事,只想你当个乖乖享福的小少爷,在身边子孙成群的,一家人乐乐呵呵,该有多好啊……”
“佛祖保佑,别让我们江家绝后。”
按东屏岛的老习俗,若是在家中长辈过世的百日之内结婚就能“冲喜”。
于是,大家匆匆忙忙地擦了眼泪换上微笑,脱了黑衣又着新袍。宾客来了又来,哭了又笑,丧宴上辛香驱邪的酒糟鱼肉余味尚存,婚宴上那蜜枣莲子汤的软腻甜香又盖了上去。
烟花炮仗热闹地响了三天三夜,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江家少爷的喜宴便礼成了。
江明波在红烛映天的宅院里觉得昏天黑地,林深卿的来电提示隔一会儿就亮起来一下,但江明波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声音是一丝都没了,只是寂静的黑暗中,煞白的屏幕灯光隔三差五地亮着,像垂死之人断断续续的呼吸。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起,也不敢听林深卿的声音,眼前喜庆非凡的世界显得光怪陆离,仿佛跟电话那头的人在不同的时空里。
江明波把宴客结束后多余的请帖邮寄了一份去林深卿家。很快,他也收到了林深卿婚礼的请帖。
新过门的江家夫人拿着精致的纸片柔声问:“咱们要去吗?你是认识新郎还是新娘?”
“都认识。不去了。”
“好,那我扔了?”
“嗯。”
离开南岸海洞的那天夜里,江明波走在林深卿身后,举着手电照亮前路,看着他猫腰翻进停靠在岩石背面的小船,心里想着:如果能把林深卿藏在东屏岛的每块石头后面就好了。这样,不管去哪、做什么,只要走到每一块石头后面看看,就都能马上找到他。
可江明波的人生偏偏像一只刚学会开屏的孔雀,兴奋地转身一颤尾,五彩斑斓的羽毛便瞬间全掉光了,变成了一只案板上烫净待宰的鹅。
此番一别,林深卿再次主动联系就是那一纸轻巧戏谑的离别信,让江明波恍如隔世,仿佛二十年弹指挥间,一切都未曾走远。
初见林映雪那天,他忍不住晃神,告诉她:“你笑起来,很像你爸爸。”
如果只考虑事业和孩子,江明波其实应该早就该搬到隐城去定居,但他执拗地想要留在东屏岛。
“为什么?飞来飞去也麻烦,干脆搬了吧,咱们也能多来往。”周围的人这么说了好多好多年。
“住岛上习惯了,搬不动了。”他笑着对亲戚朋友解释,说自己喜欢岛上草木风土,说隐城没有东屏岛那样好的海水和石头。
而且,搬了也许就再也遇不到那个人了。当然,这句他死也不会说。
翻看完密码盒里旧物后,江明波又像以往一样认真把它地锁了起来,沉默地走下阁楼。
但今日又有些不同:走廊飘窗的帘子不知为何没拉上,明晃晃的月亮在廊道上泼下一地银水,让江明波突然很想久违地去一趟他们初次见面的酒吧。
酒吧门口吵吵嚷嚷地围了一群人,江明波走进一看,是两个保安正和一个醉汉扭打在一起。
穿着皱巴巴脏衬衫的醉汉红着眼睛骂骂咧咧:“我赊几次账怎么了,这儿的老板认识我的!我之前还在这儿上班呢!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酒瓶里是兑了假酒的?嗯?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告诉所有人!”
“快付钱!不然我们就报警了!”
“赶紧掏钱,别磨蹭,别瞎嚷嚷!”
“别推我!让我站起来!”醉汉扯了扯自己的夹克下摆,但依然皱得像沙皮狗的脖子。
“你就是欠揍!看来口袋里没钱是吧?赶紧打电话找人来付钱!不然别想走!”
直起身的醉汉想冲保安一脚飞踹,却猛地踩了空,眼看就要向后跌进荆棘丛生的灌木里,却被江明波稳稳撑住臂肘。
“Vince?”江明波仔细看他,虽然和当年被自己痛揍时一样鼻青脸肿,但脖子上的刺青一眼就能认出来。
“谁啊……哼……哈哈哈!是你!居然是你!”Vince定睛看了来人,突然发疯似地抚掌狂笑起来:“来的好!来的巧!快帮我付钱!”
“我帮你?做什么梦。”江明波冷冷甩下他的手,大步走开。
Vince却在大身后大喊:“喂!别走!你这几年有D的消息吗?”
江明波应声停住脚步,转身走近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Vince瘫在马路牙子旁沙哑地答:“字面意思”,眯起眼端详了一番江明波的神色,又冷冷笑着开口道:“你该不会……连他离开东屏了都不知道……哈哈哈哈你该不会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
江明波发狠地把他整个瘫软的身体猛地拽了起来,咬牙威胁:“你知道些什么……说!”
Vince看着他急切的样子突然又自得张狂地笑起来:“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看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哈,真难得了,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看来他什么都不想跟你说,哈哈!”
“你说什么胡话!”江明波猛地握住他的脖子,掐得那圈纹身都开始泛白。
“咳……你……住手……”Vince抓住他的手腕使劲往外拉,用力蹬着腿,像垂死的青蛙。
刚才还对着他拳打脚踢的保安见势不对,立刻劝起架来:“诶诶……停了停了,别太过分。”
“你们要是认识,就把他欠的账先结了!有什么仇回自己家算去!”
“对对对……”
Vince的酒意在拳头和海风里醒了大半,深吐了一口气之后,突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江明波一眼——像不甘、像同情,又像嘲笑。江明波没有预料到会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说话。”江明波咬着后槽牙低声喝令。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你们送我进局子那次,我其实很快出来了。我没骗你们,那次纯属我头昏脑热,绝不想真的伤他,其他那些模特都是有正规合同签的,我是认真当作品拍的,顺带捞一笔罢了……”
“我不想再浪费一秒的时间听你为这事狡辩。”
“好好好……不说这个。总之,D常来店里打鼓,不爱回家,每天要喝很多酒,交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朋友。有时候我看着他们都会忍不住想:D既然能和这些货色鬼混,还不如跟了我,我会比他们都对他更好。但D完全把我当空气,从不搭理我。他没有特别固定的乐队,隔三差五就换一波人,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甚至在店里闹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儿。但最后的那个人,真的,算是毁了他吧——嗯,他是主唱,可以说是一个烂到根里的人。接下来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先保证听完冷静。这些事并不都是我亲眼所见,很多也是听同事私下说的……”Vince有些瑟缩地看了江明波一眼。
“你说。”
“老板当时还再三警告,说这事儿千万不能往外传,不然酒吧以后都没生意可做了。哎……但都过了这么多年,这破老板一点旧交情都不讲,多大点儿账都不让我赊,我说了也无所谓。”
“别废话。”
“好好好,我说我说……”
听Vince断断续续地讲着,江明波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了,忽明忽暗的念头纷乱得像龙卷风里的玻璃碎片和泥尘沙土……当年他想过很多很多林深卿一定要走的理由,大多数都是他想象着林深卿会歪头笑着说出来的那种理由。
林深卿是任性的、单纯的、顽劣的,而江明波愿意留在东屏岛等这样的他。江明波很耐心,他想,也许只要他等得够久,就真的能在死去之前等到林深卿的原谅,等到他再次主动靠近自己的那天。
江明波当然做梦都想他回到自己身边,但他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突然转身离开的背叛对于林深卿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从未奢望心中的妄想成为现实,总是知足地想,只要他现在过着他喜欢的生活就行,只要他偶尔也觉得幸福就好。
他暗自下过决心,永远不要因为一己私念而去打扰林深卿的生活,尽管许许多多自私的念头曾在数不清的深夜像野火一样噼噼啪啪燃烧在心头。
但Vince今天告诉他的事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肮脏程度的想象,他觉得窒息般的心疼和心慌,他很后悔自己从没有因为自私的念头而采取过任何一次行动,自责像乌贼吐出的墨汁一样染黑了整片脑海。
“你说的都是实话?”江明波颤声问道。
“千真万确,否则天打雷劈!”
Vince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他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我们知道D不是自愿的,也可怜他,但这实在可怕,大家都不想惹事,装作不知道,躲得远远的。没人愿意冒险帮他,哦,除了那个程老板。他出钱平了不少事,也许他知道D在哪。”
“程老板……程老板?程稻?”江明波猛地从思索中惊醒,立刻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小鹭?你现在没事吧?嗯,我要立刻去隐城。对,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