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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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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广元年,三月四日清晨。
户部为筹集粮米许诺下的三日之期已到,平波院里又坐满了锦绣衣袍的各部堂官。谢元依然乘着二人抬舆,衣袂如云,袍袖翻飞的走进门来,尔后坐在精铁圈椅上,用一双狭长凤眼打量着众人。
众人默不作声,亦不敢与他对视,纷纷神色敬畏的垂下眼去。唯有吏部侍郎谭嗣,攥着三品绯色官袍衣袖,胸有成竹般端坐着,任凭此间如刀如剑的目光落在身上。
谢元见状,蓦然低头一笑,又拈起杯盖吹了吹茶。他手上那串十四无畏念珠,便哗啦啦落出袍袖,在众人面前弱柳扶风似的摇荡。各部堂官心思,于是也随这念珠,七上八下的零落起来。
然谢元依然笑着,依然默默盘算,依然要置人于死地。那目光于是如秋决朱批,狠狠划过,又沉入一片无人可知的决心。尔后,终于启开两片薄唇,说出了今日集会的首要目的。
“三日前为保定河间二府一事,裘户部应允的三十万石稻米,如今是否已悉数筹齐?”
“仰赖诸位戮力同心,三十万石稻米现已筹齐,可即刻押往保定河间二府。”
裘盈是隆景六年榜眼出身,而今六十三岁,却依然硬朗,说话声如洪钟。他顺着谢元所言回答,又话锋一转,沉声道:
“依老臣愚见,二府灾情如火,倘若谢太傅已择定飞龙卫押粮人选,不妨即日启程。”
谢元听他说话,心里有些意外。他先前以为裘盈首鼠两端,抛出三日筹粮一事,也不过明哲保身。如今看来,倒像是为帮衬自己而施下的过河拆桥之计。
他何等聪明人,自然明白此中真意,于是立刻接言道:
“既如此,便派飞龙卫赶赴仓廪,即刻前往保定河间二府……”
“慢着!”
谭嗣不等谢元发令,忙出言阻止,又用眼色示意一旁坐着的通政使秦固说话。秦固是隆景二十一年进士,今年五十三岁,为人老成持重。虽是韦慎一党,但行事也还算公允。
他此时见那谭继芳挤眉弄眼,大呼小叫,于是心生轻蔑,却又碍于此前三十年替韦慎做事,早已无法全身而退。唯有霍然站起,自袍袖间抽出两本黄绫奏疏,递在谢元面前。
谢元于是抬眼看了看秦固,又垂头看了看面前奏折,忽然妩媚多情的笑了起来。他放下茶盏,却并不用手去接,只是慢声诘问道:
“这什么意思?”
“今日保定河间二府府尹呈递,一时仓促,还未请太傅过目。”
秦固说着,又将那奏疏向前递了两寸,尔后当堂跪了下来。似乎今日谢元不接,便要在平波院里长跪不起。谢元却依然笑着,并伸出骨节玲珑,念珠环绕的手来,说:
“两本奏折而已,不必如此。”
而至于这两册黄绫里所包含的内容,他不看也一清二楚,无非是灾情已解,不劳京中牵挂云云。谢元这样想着,又想谭嗣果然不出所料,为二府通风报信,责令处理灾祸,勿使飞龙卫出京。
然即便那样清楚,他仍打开奏折仔仔细细的看着,尔后一言不发,直到堂上万籁皆寂,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啪。”
两封奏折清脆的落在桌上,谢元抓着扶手整了整坐姿,便忽然不再微笑,露出点冷酷神色。他定定的望向谭嗣,如张开捕杀野兽的陷阱,搭满百步穿杨的强弓。
“很好啊,京中一发令,底下人就愿意做事。个把月解决不了的难题,只需三天便迎刃而解。这很好啊……”
他说着,又顿了顿,望向堂外纵横天地的雪花,
“飞龙卫,带保定通判祖达。”
“是!”
门外一声山呼,喝得堂上众人肝胆欲裂,不由冷汗涔涔而下。这厢还未分明,门内便走来一道穿鹭鸶补青色官袍,三十出头年纪,俊秀如竹的颀长身影。
一位青年于是在谢元脚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尔后直起背来,露出副端正面容,便朗声道:
“保定通判祖达叩见诸位上官。”
谢元听他说话,抬手免了礼,又说:
“府中情形,你再清楚不过,尽管如实禀告。”
谭嗣闻言,不由双手颤颤,汗流浃背。却想谢元好深城府,竟能按捺野心,将二府官吏乃至各部堂官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时至今日,才真正看清自己的敌人,看清那领绯红蟒袍下的险峻用心。
但局势千钧一发,不容他感慨多言,于是强自镇定下来。一面焦急思索起对策,一面听祖达磊落直言道:
“三月一日午后,府尹召集各房官吏,命人分头行事。将城外灾民驱赶至真定近郊,又纠集城中大户不许向灾民卖粮,逼迫其远离保定,以应付京中问责。”
祖达言及此处,又想百姓之苦,几乎落下泪来。他是隆景四十二年进士,与王简同科,仕途也不算坦荡。三十三岁年纪,却已做了七年六品通判。
但他是个有良知的人,
能在万马齐喑时凭良知行事,不问风雨前程。
谭嗣听他一字一句,扒下二府最后的斯文体面,便如被人扇了个响亮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涨红起来。他明知为时已晚,却仍用手指着祖达,指尖抖如筛糠,厉声威胁道:
“区区通判,竟敢弹劾上司。”
“仗义执言而已,无所谓弹劾。”
祖达神色自若,并不为谭嗣严词所动,又朗声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无一丝可怕。”
谭嗣闻言气得要命,却在盛怒之下,凭多年当差经历,猛然想起一条。便如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旋即攻讦道:
“本官记起来了,你是隆景四十二年进士,也是太傅门生。你这么做,是不是打量有人撑腰,就敢胡编乱咬,陷同侪于不义了。”
一番话指桑骂槐,矛头便直指向谢元。谢元却仿佛早已料到此处,伸出手来,向绯红蟒袍怀里摸出叠绢纸书信。他又面容妩媚的笑了起来,指尖纤细如葱,弹在信纸上一声脆响,说:
“通政使有奏疏未上,谢元也有书信未拆。”
谭嗣只一眼,便认出这是催促二府解决灾情的来往信件,一时耳边惊雷炸响,直着眼连说几声“你”字。尔后牙关紧咬,眼前发黑,一头栽了下去。
各部堂官一出好戏看到此处,也知胜负已分,是时候表态了。于是纷纷恳请谢元,派遣飞龙卫督促二府赈灾。又手忙脚乱的延医治病,恭送谢元出门。
谢元因此站在廊下,冷眼看门内一片忙乱,又命飞龙卫即刻押解二府府尹,并护送祖达返回保定,主持赈灾一事。他说完,抬眼向廊外中庭,却忽然一声长叹——
不知何时,
大雪纷扬而止,露出片碧琉璃似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