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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章 ...

  •   寥寥数语,些许真心,倒教谢元又惊又怕。他一面揣摩着王简话里意思,一面低头挟菜,只愿早早脱离这师生对坐的窘境。
      半晌,名叫雨婵的奴婢方脚步轻捷,举盘奉来两盏香茶。谢元于是执起盘上唐草金杯漱了口,又用眼色命王简随影,尔后便一挥袍袖,转身走出门去。
      他望向廊外雪花,那样义无反顾的垂落,粘在及膝长的如瀑青丝上,又穿越衣襟,头也不回的向南而去。人的生命,便仿佛这雪片,离开温柔的故土,向寒冷残酷里漂泊,或死在漂泊的路上,或死在轻盈的春天。
      谢元看着看着,忽然低吟出声,说:
      “谩道广平心似铁。”
      如此话音未绝,人却已缓缓踱至东厢房书斋门外。奴婢们见他要看书,立刻备下薰笼热炭,又点上龙涎香炉,将两盏四君子镂花的夜明书灯放在桌角。
      待谢元走入门内,一切已布置停当。奴婢们悄声退下,只余书案上新沏的紫笋热茶。这是谢元府中规矩,因书斋里保管着飞龙卫多年记录,因而不许任何奴婢陪侍。
      谢元见众人离去,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便抬眼望向八扇联屏之后,一排泰山似的精铁书架。他于是执起夜明书灯,走向昏暗的书架间隙,又见其中年号姓名密密麻麻,都是朱紫袍服下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他今日却并非要翻何人旧账,也并非要亮出手里那把杀人钢刀。他只是因先前王简所言,想起父亲谢邕曾有几本旧作也收纳此间,于是希望找来传给自己的学生。
      谢元循着记忆,在一方挂着“玄”字铁牌的书架前站定,又按年号,查到隆景三十年辑录的内容。两本丝绢封面,恭楷书脊的单薄书册于是映入眼帘。他便一手掌灯,一手拿起那块“玄”字铁牌隔入书册,尔后将两册谢邕手札一同抽了出来。
      薄薄两册,轻飘飘的落在手里,却是谢邕英年早亡的三十六岁生命。谢元只觉手上托着万里江山,竟连掌心都刺痛起来,都仿佛即将被历史的洪流斩断。这两册书,自他在朝为官起就再也没有看过,只因其中哀哀心血,字字绝念,实在令人不敢卒读。
      谢元垂下一双悲苦而又温情的目光,轻轻抚平书页,掸去封面上浮动的尘埃。他望着一行“谢君同集”,便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雪夜,父亲谢邕在病榻上伸出的那只手,那样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紧握着他,那样执着不舍的,一直握到了今日。
      君臣父子,社稷江山。
      这短短八字,是谢邕留给他的最后遗言,也是他苦苦追寻的最后谜团。多少次午夜梦回,是父亲清冷身影站在床前,对他凝视,对他欲言又止。
      “谢元之所作所为辜负与否,究竟又有谁知呢?”
      苍天知否,青史知否,芸芸众生知否?
      然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脚下的路,也只有他自己去走。
      谢元于是长叹一声,转身绕过八扇联屏,将夜明书灯放回桌角。尔后托着谢邕手札,喝尽了盏中热茶,便推门走出廊外。
      雪依然在下,内堂门前伺候用膳的奴婢已尽,似乎王简也已吃完饭,返回暂住的西厢房中。谢元于是将手札揣在怀里,正要上前敲门,却见一扇虚掩房门霍然而开。王简怀抱着蓝眼狮子猫,侧身撞出门来,望着谢元发愣,
      “先生……”
      谢元闻言一怔,见王简一身褴褛棉袍,落魄不堪,怀中狮子猫又抓着衣襟喵呜乱叫,于是含笑道:
      “它倒喜欢你。”
      王简听他说话,因而抬起眼来,英俊眉眼间神色磊落,明朗摄人。他干咳一声,一面按住狮子猫扒拉衣襟的小爪,一面莫名分辩道:
      “稍不留神窜进房里了。”
      谢元挑眉,也不知信也不信,便接过一团毛绒。又见那宝石似的蓝色双眼正好奇窥视着自己,于是抬手拍去它背上灰尘,咧嘴佯怒道:
      “小畜生。”
      那名叫雪球的蓝眼狮子猫,仿佛以为这是好话。因此翕动着淡粉鼻尖,露出两对米粒大的牙齿,“咪呜呜”的应声回答。
      谢元于是轻笑出声,狭长凤眼间光芒闪烁,如漫天风雪里的一把火。这火便如同烧在王简心里,令他胸膛炽热,仓皇的移开目光。
      谢元见王简默不作声,一面将雪球交给奴婢,一面自怀中取出两本谢邕手札,沉声道:
      “你方才说‘足衣食而民心顺,知礼义而天道昭’,于是教我想起来了……”
      他说着,伸出五指纤纤,牵起王简手来。尔后将那两本书册郑重递过掌心,解释说:
      “这是家父生前手札,仔细参详,定有所心得。”
      王简闻言,想一句无心之语,谢元竟关照如斯,于是又将先前桌上恨与不恨的计较蓦然想起。他想,恐怕谢元并非怀恨在心,即便怀恨在心,仅仅凭这一点柔情,便能教他心中释然,教他直面所有无法偿还的罪愆。
      王简念及此处,便抓住谢元手腕,便忽然提起了谁也不愿触及的过往伤疤,提起了师生二人平波院决裂的真相。他含着目光,仿佛无所隐瞒而坦然受戮,对谢元说:
      “先生,八年前是学生一时色令智昏,借酒发疯,犯下大错。学生不求原谅,只乞先生明白,其中原委不过孽海情天,从未有一丝恶意。”
      谢元听他说话,又抬起眼来对视,一时心中那样动荡。他近来业已察觉,王简今时今日仍深爱着自己,可一介弄臣,一副憔悴皮囊,究竟又能如何?
      彼此重逢的刹那,谢元险些将从前是自己放纵情欲,背弃人伦的真相宣之于口。但他旋即想到,倘若如此坦白,王简必然心生期望,为一点爱慕不计后果。
      王简是纵横之才,
      于公于私都还有用,不能再被他耽误了。
      谢元因此极力压抑着内心深处嚣叫的秘密,极力劝服自己替学生着想,切忌重蹈一时忘情的覆辙。他只觉王简的手那样滚烫,几乎顷刻炮烙了自己,然而却狠下心来,笑说:
      “一场误会,为师早已放下,你又何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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