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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易衣 ...

  •   虽是在池君原的授意下与他找借口逃出雅间,但黎念不清楚他的具体筹算,大佬走一步,她懵逼地跟一步。
      于是她先旁观大佬叫来朝他们张望的七八岁小跑堂,背对她小声和跑堂交待了什么,而后稀里糊涂地与大佬跟随小跑堂略过旁边黑暗的雅间,到对面偏僻处稍小的琴室里等待。没过多久,小跑堂端着盘子回来,呈给黎念看。黎念得到池君原眼神授意,疑惑地解开包裹,眼睛忽地睁大了。

      片刻后,黎念偷感很重地从琴室里出来,戳了戳等在外面的池君原的后背。池君原带着紧张兮兮的她回到冯掌柜所订的雅间外,泰然推门走了进去。
      雅间里喋喋不休的潘甲和冯掌柜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潘甲脸色骤黑正要发作,却见池君原侧移半步,水灵灵地露出他身后换了一身衫裙的黎念。

      破裙的颜色接近天水碧,薄薄的花罗上浮动着印绘填彩的团花,似是莲波也托举着她腰间的美玉。这裙子布料极佳,裁制得也颇有技巧,她头上未添珠翠,只略微动了发髻,手中团扇还是原来那把,光凭新衣衬托,整个人的气质就被哄抬出来,变作落落大方的新贵女郎。

      黎念努力维持镇定,学着池君原平日里那腔调慢条斯理地说:“潘大人,您继续。这些实施文书的细节我都记住了,会与义兄交代给下面的人去办的,请放心。”
      潘甲愣了愣,像是在回忆什么,冯掌柜适时道:“辛苦黎女郎了。这个时辰,确实也只有你这个孔老板的义妹能回去走口头章程,我们都不太方便出入孔老板私宅,哈哈。”

      他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敲门声。方才引路的胖乎乎小跑堂钻进来添茶,视线好奇地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锁定衣裙最贵的黎念和人群最中间的潘甲,机灵地只给这两人添上茶,而后退了下去。
      潘甲喝了口茶,终于反应过来黎念的身份。他在宫庭行走,本就有门路收集宫中的动向,又专职买办,认得黎念身上裙衣的布料,一下子便把黎念和前阵子被裴美人赏赐过的商女对上号。
      被裴美人赏赐不稀奇,单独受裴美人召见不太一般。潘甲变了神色,有些客气地说:“哪里是交代,过了过了,互惠互利,互惠互利。你也不用记了,我写给你吧。”

      他抓着笔和烟袋,转头又要寻地方写字,被黎念及时叫住:“哎——不用不用,我都记得。”她将潘甲方才所说拆成事项和对应接应人,有什么没记清的,池君原自然地接上话为她修正一二。后面便无需君原帮忙,她一条条将纱帛、石铁等的数量报了出来,要潘甲当场确认。说到清单最后几个字时,黎念不经意地、得体又略为迟疑地笑了笑。

      潘甲敏锐地察觉到她藏在话语里的异样,扫了众人一眼:“女郎可是有什么见解或难处?你们提前说,不要耽误工事。”
      黎念也敏锐地在心里翻白眼:得,从名不见经传的素人被抬咖成可利用耗材了,这见风使舵的利己主义家。
      她正在气,池君原忽然悄无声息地开门,圆滚滚的小胖孩跑堂又蹬蹬蹬跑进来,殷勤地送纸墨烟丝,短暂挡在他们和潘甲中间。

      等男孩退出去关上门,黎念已沉下心来,组织好话语微微笑着说:“谈不上见解,有一些预设冗余、应对天时的习惯罢了。潘大人能从千万余种布料里挑中这两种纱,想必有您的构思在。我们自然要倾力配合,多规划几成的用材,毕竟外层这种纱嘛……”
      她端举在手里的团扇动了动,旁人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到她那御赐花罗所制的裙上,“一沾水就碎了,隔三差五得换。此前我们为夏宫输运遇上大雨,每十二件就退回了一件——这点折损您肯定是算在结项里的,是吧?”

      被捉住常识漏洞的潘甲微愣,给自己烟袋点火的姿势顿住,神情有些僵硬。
      黎念微笑:“另一种纱料倒是耐用,沾雨会沉重数倍,因此桩基和木架的材料要用上上品,总不能让这‘花间流幕’倒塌砸到人,夏宫里的谁都砸不得啊。”
      潘甲张口便来:“这有什么好担心,和将作大匠说一声,他来督理……”

      黎念打断他的吹嘘:“这您肯定能解决。毕竟国主在裴美人殿外种如此多通泉兰、每年养如此多务花的宫人剪株调色,是要裴美人赏花悦心的,这花间盛景,我们怠慢不得半分。”
      她礼貌且“为难”地提醒,“不过潘大人要的这两种纱,虽是名贵稀奇,但与裴美人发明的帘幔有些相反,分开时各自轻薄透气,相叠后却恰好互补成明显的厚白色,密实且不透风,极为挡光。太阳它晒不下来,花开不出颜色呀。”

      潘甲心下大惊,面上还在试图遮掩:“……我一直说的都是分开架设,几时谈的混用。”他转向冯掌柜,烟袋几乎要戳到冯掌柜身上,“你将铺陈白纱的细要理出来,我们即刻便核对。”
      黎念愈战愈勇,越说越脑子灵光思路清晰,“乖巧”补充:“嗯嗯,得抓紧啊,三日内要搭设完成,今夜不定下来营造之策就来不及了。”

      潘甲骤然变了神色:“三日?千秋节不是七日之后吗?”
      黎念淡淡道:“千秋节是在七日后,但国主和裴美人大后日便要到夏宫了,我们自然是要赶在他们来之前完工的呀。”
      潘甲又羞又恼,拔声质问冯掌柜:“这事怎么不早说?”
      冯掌柜“啊”了一声,诚恳道:“您原来不知晓吗?我还以为一切是您的设计呢。”

      “你、这……”潘甲瞪瞪冯掌柜又瞪瞪黎念,得到黎念无辜的目光。他脸上青红二色轮换,握着烟枪便火急火燎要开门,“我再与园林署问问,他们怎的——”
      潘甲刚拉开门,门外涌进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啪地抱上他大腿,期待地仰起脸喊:“爹!”
      这下换冯掌柜和黎念瞪大眼睛:这不是方才那小跑堂吗?他喊谁爹?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潘甲急恼地甩了甩下半/身,发现挣不开,压低声音冲小跑堂发火:“哪家的娃娃乱喊人,谁是你爹?”
      胖乎乎的小跑堂一头雾水,大声问:“他们都说我娘看中了这间房里最有爹样的男子,还叫我好好表现,好让他接受我这个拖油瓶儿子。你方才那般说教他们,难道不是我爹吗?哦你确实有点太老。难道……是我爷爷?!”

      他话没说完,远处传来珍珑坊女老板咬牙切齿的怒吼:“胖丁你这个败家子,又在作什么妖!——”
      胖丁闻风丧胆,抬腿便想跑。一开始却还舍不得,硬生生抱着潘甲往前拱了好几步,见形势实在不对才撒手逃奔。

      黎念下意识顺着男孩最后的视线望去,看见对面过道入口前站着珍珑坊的女老板,她一改方才的柔婉,抄着茶盘便直直追过来,俨然怒火中的阎罗。
      她一走,露出了她身后被接引的男子,那男子的视线和黎念对上,两人均是一愣。
      来人是刚脱了官服、只着内里白袍的徐恩。

      而珍珑坊众人的视线大多悄悄落在他们身上。许多房门被方才那声高亮的“爹”喊开一隙,朝潘甲这里递来好奇的窥看。
      潘甲大约很爱面子,从方才被碰瓷开始便涨红了脸,见女老板冲向自己后更是难堪,推开旁边的房门便要往里避。
      但他未曾发现自己已被胖丁硬拱到另一个雅间外,他蒙头一钻,钻进的是个整夜都昏暗无灯的房间。
      这暗室里意外响起暴躁的男声:“谁家老头这么不长眼,方才敲墙已经烦死小爷——”
      以及潘甲的尖叫:“……啊!啊!!!”

      一直在黎念身后划水的池君原突然快步往那房门处走,黎念连忙追上去,赶在看热闹的路人都涌过来前扒着君原衣袖朝里张望。
      这一张望很是震撼。潘甲指着的方向是墙边,那里大开着所有窗,明月亮堂堂地洒进来,照清楚了窗前赤/条条相叠的两个人影,和上面那位男子松散发髻、敷粉的脸,以及他刚扯下来的蒙眼红巾,和旁边地上两身女裙。
      黎念:“我!靠!”
      好奇跟过来的冯掌柜此刻比她还震惊,嘴里能塞下两鸡蛋:“这、这不是潘差遣的儿子,还有周太常的大夫人?”

      咆哮的人迅速换成了潘甲。他也顾不得关门,可能是因为这房里的情景已被廊外楼上看了个遍,尖叫着抄起屋里的琵琶便往儿子身上砸,顿时砸出苟合的一对男女锐利的哭声。

      珍珑坊所有唱乐声都停了。女老板闻声折回来,试图拉开潘甲没拉住,高喊着要跑堂伙计都进来帮忙;这一层的显贵富商们穿衣服的、衣衫不整的都冒了出来,涌到一楼雅间外吃瓜;上一层的楼板传来踩动的声响,客人们纷纷往楼下走,伶人乐工们趴在楼杆上往下看;眼尖的人发现了徐恩,高喊郎将的名字要他应对……
      小小的雅间彻底乱成一团,抱着官服的徐恩强行拨开人群往里挤,而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硬是把原先立在房外的黎念三人挤了出去。冯掌柜不知被推到何处,而黎念和池君原一路后退,直接被挤进他们方才换衣的琴室里。

      黎念眼睛亮晶晶,兴奋地朝池君原感叹:“好爽。老师,下次这种活动我还来!”
      虽然不知道大佬何时将裴美人送的布料转手给阿喜的铺面制衣,总之他的安排恰好在今夜派上用场。接过裙子时,黎念想起她先前和君原抱怨手中布料多脆弱易坏,这才萌生灵感,在刚刚灵牙利齿,一解怨仇。

      池君原坐下,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顺嘴恭喜她:“你继续奋进上几个月无俸银的工,还会有很多此种机会的。”
      “……”黎念顿住,恍然大悟,“对啊,我不是半只脚都已踏进棺材了吗,在这积极上工个什么劲!”
      池君原给了她一个“你又才想起来吗”的表情,但黎念气鼓鼓、又怕弄坏新裙小心翼翼地随他坐下后,他还是开恩给黎念也倒了一杯压惊茶。

      黎念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变成忧愁:“啊,今夜爽是爽,不会搅到冯掌柜和明夷王宫的大生意吧。先声明,我不是在关心孔无忧,只是有点担心老冯……额,小冯。”毕竟有一起加过班的情谊,她是把冯掌柜当朋友的。
      池君原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感觉到大佬好像知晓什么独家内幕,黎念坐直身子,乖巧请教:“怎么说。”

      池君原抚着茶杯,悠闲道:“一,你先前愤愤不平,因为翻遍全苍境疆域可能也搜罗不出来那么多潘甲要的纱料,但冯掌柜其实并没有那么担心。他知道上面人的想法一层层传下来就变了样,实际上这差事不大,也不重要。”
      黎念:啊?不愧是职场王者,冯掌柜这演技真是已臻化境,她还以为他有多上心多操心呢!

      池君原骨节修长的手从茶杯上离开,改为转了转手中未开的折扇:“二,即便这真是桩大事,对孔无忧和冯掌柜也不是大生意,因为潘甲找上他们的由头,是要他们‘报效’。明夷所谓‘报效’,以税折算,至少三年才能彻底完成。大虞时局纷乱,你猜猜,三年后,欠款的商户有几多能存续?”

      黎念无语:“这么坑还有人愿意干?”
      池君原:“因为‘报效’是对宋国主投诚。明夷会在税之外,许诺为商者一些从商上的便利,至于这个便利是不是一张空饼……要看人看事。总之在‘报效’这件事里,有人是受迫,有人是主动来豪赌,归根到底,双方都是为了自己的钱袋。”
      黎念想不明白:“这明夷的钱,归根到底不都是宋国主的钱?他还要借自己的内库来折腾?”

      池君原笑了:“你问到了关键之处。宋国主立设这些职位,放任差遣如此运作,说公心也是公心,说私念也是私念。明夷今年的兵晌还没发,前朝为国库的支用吵翻了天。经受天灾,此前从周遭几国没落里搜刮到国库的钱,显然已经不够用了。而明夷依然有地方在富硕,真正的钱,在大姓手里,在商贾手里,在楼从赋这样黑白难定的江湖人手里——王库需要钱,需要有人来‘解决问题’。”

      池君原拿扇尖敲敲茶杯:“那位蔡宫使虽然归了西,但他多次威逼楼从赋,敲打的也是孔无忧。因而孔无忧‘糊涂’地献出楼从赋黑白两道的家底,又‘吃亏’地承受报效,是要表明立场,换取在水路上不受胁迫。”

      “而潘甲之流……即便没有今夜之丑事,谁说他的高升便是颗蜜糖,而不是一粒封喉的毒药?”池君原吹了吹茶,慢慢道,“裴美人怀胎,怀的还可能是宋国主第一个孩子,裴家势头太盛,盛得德不配位,让旧的望族们忌惮了。所以宋国主故意安排裴家的人进市买司,捧高猛摔,有个由头,顺势好把自己的钱袋交给当年帮扶他掰倒卢氏、永远的老丈人郑监国。宋国主的心思不难猜,他交出内库,条件大概是要将禁军牢牢控制在徐恩这样毫无背景、独属于他的人手里。”
      他笑,“——但不打开钱袋,谁知道里面装的是金子,还是别的什么呢。”

      黎念被其中的波谲云诡惊到,半天说不出话。
      “而潘甲之徒嘛,能重伤裴家,却不至于让裴家失势。与其说是削弱,不如说是警告。”茶终于不烫了,池君原喝了一小口,评价,“都是一些无聊的帝王驭人之术。翻来覆去,没什么新意。”
      黎念趴在桌上:“……当一个国家的大老板真累啊。偏偏有人就是喜欢当,无法理解。”

      先前那微妙复杂的心情又涌上来。她对宋居岱的印象总在翻转,偶然还有改观,却也忘不了记忆梦境里的穿腹之刀,本能地不愿意承认他的光芒。
      “这些说到底干我们何事。”池君原闷笑,“你不如烦恼烦恼,这布料卖给了孔无忧,孔老板会送我们什么谢礼。”
      已陷入待机状态的黎念忽然惊醒,半支起身子:“啊??”

      池君原的预感很准。没几天,刚缓过劲的黎念收到了“义兄”孔无忧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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