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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折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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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掌柜神色顿时严峻起来,与这位执事出门,两个人站在廊上不知在商量什么,黎念隔着门无法听清。
冯掌柜不在,他请来的伶人等在他处,不敢进来打扰。正值珍珑坊生意最好的时候,眼见着冯掌柜迟迟没有回来,风韵犹存的女老板都找借口进来几次,离开时视线还频频往廊上瞧,黎念干脆叫住她,权当今夜的生意已经做成,请伶人回去了。
池君原倒是一点都不着急。他早就自行从笔架上取了一枝笔,拆下扇面压平,蘸饱颜料后,悠哉悠哉地立在窗前画案描摹浅池里的游鱼。
黎念坐在他对面,垫了些果子点心进肚,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工作要干到饭也不吃。”
四下无人,有些话便肆无忌惮。池君原没抬头,点评道:“你倒比他出息一些,两餐并成一餐吃,宵夜拖成早茶陪衬。”
黎念被他茶得都自觉了,打断他的下一句话:“哎,先说好,我可没和他肝胆相照,我知道只有我才是真的打工牛马!”
柔软的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男人修长的手指握着它,绝不多一笔少一笔,控制力精准。握笔的人却又是绝对松弛的,每一次落笔都自如到仿若他意识的延伸。以至于黎念有种错觉,那笔不像落在纸面上,像穿透空间沿着黎念的骨骼勾勒,清醒、超然地凝视着她,圈住了多情善感的魂灵。
黎念在这种毫不锋利的审视里紧张起来,往椅子深处坐了坐。
池君原看着扇面,淡淡道:“冯掌柜开始看你不爽,怕你真和孔无忧有什么关系,被安排来摘走他的功劳。谁想到你真是个缺心眼的傻子,埋头苦干也不知道推活,根本不值得警惕,当个万用的零件正好——”
黎念坚持澄清自己的立场:“等等!我也没有特别同情他好吧,我还是知道职业场合关系的冰冷的!”
池君原蘸取金粉勾勒鱼水团莲:“某些人最好是。”
他很快画完扇面,等墨迹全干重新折叠好扇面,耐心地将扇骨一根根穿回扇面之中,粘合大骨。黎念等得无聊,在房间里每个角落留下两圈已阅痕迹,正想找伙计讨点豆饼喂他们的两匹马,冯掌柜回来了。
他立马叫人开席,同时向黎念二人道歉,言说可能吃到半路会提前走,请他们见谅。
刚倒上酒,却听到外面传来踩动木地板的声响和年轻男人的追拦话语,紧接着门被人推开。
转头看清来人的冯掌柜:……
黎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瞬刹无语的表情。
来人穿着便服,身形沉重,乍看与孔无忧的体格有些像,装扮却不比孔无忧奢贵,气度也不及孔无忧成熟,唯有指使冯掌柜很熟练,开口便是上位者的傲慢:“关于我方才所说,还是要交代你一番——”
冯掌柜好声好气地插话:“不是说留了时间吃饭,然后再去小人铺面里聊吗?”
此人完全无视了黎念和君原两个大活人的存在:“潘某的意思是无需那么复杂,便在这里聊吧。”
黎念尴尬的毛病又犯了,生怕误听到什么商业机密被灭口,恨不得立刻拿手指堵紧双耳。未能阻止这位姓潘的男人上门、被迫继续上工的执事憋着火,表情管理几欲失败,于是转身给黎念二人斟酒,借机和黎念小声抱怨:“又来了。”
黎念这才知道,原来执事方才替冯掌柜传话,本是想与名为潘甲的男人协商,最好今日的商谈作罢,明日早上再开始,没想到对方听说冯掌柜在此,直接从对面楼找上门来。
这位傲慢的大爷酒足饭饱、高谈阔论,俨然要把这珍珑坊的商户雅间当自己的书房用,他们在场所有人却还饿着肚子加班,眼看深夜也要不得安宁。
尤其他看到窗前画案上君原晾在笔搁上的紫毫笔,大步走过去抢夺到手里,险些将君原搁在画案边的折扇挤到地上。而后走到斜对角墙边,满口说冯掌柜没理解他的意思,直接便在挂画空白处写画他脑海中的规划,不时还抬起烟袋往纸面上敲点:“……我现在所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黎念对着他画的歪歪扭扭图样,大概听出冯掌柜是被潘甲的无理要求缠住,要冯掌柜在花间架十几尺高的帷幕,并且明日便要初具模样。催得急不说,冯掌柜为解释个中难处礼貌表述的建造过程,他还一概听不进去。
她小声和君原、执事吐槽:“离谱,他要冯掌柜学着做的,冯掌柜不是刚跟他讲过吗?这位潘大爷糊里糊涂听不进字,却又指挥冯掌柜,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做到如今地位的?”
“你们知道市买司近来死了一位蔡宫使吧。”趁着女老板敲门进来走到冯潘二人处询问是否开席,执事侧过身,在潘甲的喋喋不休里同样用蚊蝇似的音量说,“这官位……”他搓搓指尖示意其中的油水,“又空了人,新调来这位潘大人补缺。”执事快速瞥了眼潘甲,“他原是记名在国主内库的经货差遣,这个官职只为国主一人买办物件,人少事闲,职责与宫中的市买司类似,却又在市买司之外,向来要有些关系才能当任,比如这位潘差遣,就是裴家的女婿,裴美人的裴。”
黎念和君原对视一眼,无语地借表情向大佬总结:得,送走了一个颐气指使的傻缺,又来一个爹味关系户。
女老板得到冯掌柜插空答的两句半回话,欠身退下,款款往外走。她进来时没阖紧房门,珍珑坊各室模糊的紧拉慢唱、男女谈笑不断涌进来,给了执事继续当室蛐蛐的时机。
“按理说这宫使上面,还有一位提辖,是内侍监洪公公的人。这位潘大人上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受了国主的令,大张旗鼓地要整并市买司和内库差遣近似的职差,市买司各处鸡飞狗跳,他自己独以为那是建树。暧昧的是,提辖在潘差遣来的第一日便挂病告休,再不理会下面的事,于是潘差遣又癫出来不少乌烟瘴气的烂摊子。”
外面的杂音放大一瞬后被女老板阖上的房门隔低,复又添上她回应隔壁客人加酒的话声。执事便放心冷笑,怒言道,“姓潘的折磨自己人便罢了,非要在千秋宴前、夏宫筑建几近了结时横插一道,要我们和园林署配合他,用几天在裴美人殿外的花田搞出‘花间流幕’的造景给国主看——我们哪配园林署协助,最后还不是商行赶,出钱出力!”
门外说话声停了,执事立时噤声,用喝茶掩盖自己方才的言语。他一沉默,雅间顿时只有潘甲的嘟囔:“……我知道你们奉上的本领尚有欠缺,但愿意给你们机会。你们要领会我所说的意旨,我说一分,你们需悟到两分,给到三分。”
黎念:……好典,听得人拳头好硬。
冯掌柜好声好气应诺。许是感知到对面低沉的气氛,他往黎念三人扫了一眼,忽然问执事:“潘大人所说的八百尺布料,采买得怎样了?”
执事汗流浃背,说已经交代下去,明早便能拿到各铺面清点过来的库房存量。冯掌柜听完忿然作色,轻踢他一脚:“办事怎的如此拖拖拉拉,没看潘大人等在这里吗?速去催问,今夜便拿回来单子。”
诡异地,执事愣怔几瞬,转转眼珠,竟然平平静静地告退而出。他阖门时低着头,黎念却看见他忍不住偷偷翘起嘴角,有些掩盖不住的轻松。
她莫名其妙片刻,忽然也心领神会,意识到冯掌柜方才是故意生气,制造机会让执事下班——不就是催嘛,催一夜也是催,执事只需借离开做个样子,直接睡到第二天都能交代这差事。
长满草台班子的职场,果然每个打工人都在演戏。
她也想回家睡觉,期待地望向冯掌柜。冯掌柜果然很讲义气,指使黎念和池君原记牢潘甲所绘规划的关要,下去找人连夜准备一份详细的实施文书过来。
许是不信任年轻女郎和粉面公子,潘甲怀疑地瞥他们一眼,问冯掌柜:“这两个是谁底下的人,能做好吗?”
冯掌柜表面上心实际敷衍地解释:“大人不必担心,这位是孔无忧的义妹,前来学习输运之事,这几日她随我们往来于码头和夏宫,熟悉商行上下的人员,没有比她更适合传话的人了。”
潘甲只听见后半句,直接略过前半句,叫住黎念二人说有事要问。他只问了半句,冯掌柜急急打圆场,言说此项更替需和孔无忧打个招呼,潘甲顿时恼了,骂起来:“有什么需要他来定夺?孔无忧若是有本事,也不会连个典当行都保不住。”
冯掌柜:……
他面上未动,依旧慢吞吞地和他周旋。池君原则彻底烦了,用眼神向黎念传话:解决一下他。蠢得我头疼。
黎念:?我吗?
她在心中尖锐爆鸣:我下工了!
但她还是想了想对策,没想出来,苦恼地盯着潘甲身后被他涂成一团乱的山水挂画,频频向冯掌柜递去想跑的信号。冯掌柜试图搭救,奈何几次开口均未成功。
池君原终于没忍住,招手让黎念附耳过来:“你不是想把贵人赐的那匹布料转手出去吗?”
黎念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啊?”
池君原神秘地笑笑。
没一会,黎念“失手”打翻花瓶,淋了自己半身水,与池君原一同告歉,着急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