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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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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算不上顺利,几场风雪之后,道路愈发难行,沿途的农户都紧着过冬,对这样一支异乡的过客满怀着警惕,不敢轻易收留他们过夜。
过洛阳时,昔日威仪的金墉城阙映入眼眸,高孝珩隔着风雪,遥遥仰望了一眼,一股强劲的风雪闯了进来,他不由放下帘帐,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车子也突然停下来,几个老兵都围上来,有人骂了句:“狗养的天气!”
说罢,众人都甩开膀子,奋力地推着陷在雪泥中的车轱辘。
车内的孝珩听见了,起身,慢腾腾地扶着木架子下了车,怕自己在车上,反叫大家费力。
车夫见他下来,赶忙摘下自己的草帽塞到他手里:“您怎么下来了?雪大着呢!”
孝珩接过他的善意,轻轻搭在头顶,小声道:“我看后头还有一队人马,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来帮忙。”
说罢,一手扶着遮风的草帽,背着风雪,朝着那支车队走去。
不一会,几个壮年的汉子便随着高孝珩走来,五六人一同推着车,余下两人在前头牵马,众人合力,还有个胖乎乎的少年,穿着新制的袄子,满脸通红地站在孝珩身边,招手呼喊着:“去!去!”
呼出的雾气和清亮的喊声被朔风吹得老远,车子出了泥坑。
几个路过的汉子生怕再有行人的车轮陷进坑里,又结伴从路边搬来石头,将那个被雪淹埋的泥坑填上,大家这才拍着手,吆喝着结伴而行。
孝珩在车夫的搀扶下坐回车中,一手轻轻搭在坛上,生怕路上又有颠簸,一手捂着口鼻,不住地咳嗽几声。
外头,两队结伴,人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你们从哪里来?”
“从长安呐!”
“长安?那可是天子脚下啊,好地方,为何不留在长安过冬?”
“我听闻,长安遍地的白玉黄金,贵族的车马挤满了大道,两旁的树上都结着金叶子,是真的么?”
“老兄,真不真,我说了不算,开了春,您自己亲自跑一趟去瞧瞧吧。”
“你们去哪?”
“回去邺城呵。”
“当兵的?”
“实话实说,吃过几年皇粮。”
一个年长的笑着打趣:“从长安来的?这位军爷,您说说看,是齐国的皇粮好,还是周国的皇粮好?”
几个随从顾着高孝珩还在车上,都不说话,车夫干笑:“都一样,只是可惜了安德王。”
那位年长的人架着毛驴,黑黢黢的驴子挂着一枚生了锈的铃铛,在雪中晃荡着,声响冗长并不清脆,他拿着竹竿,精瘦的面容写满了故事,朝车夫笑道:“当兵的在前头卖命,咱们农户只能低头流汗。只是周国的皇帝一来,今年咱们一家都能吃上饭,年尾也不用挨冻,倒是十几年来也没有的。”
几人闻言,都笑了。
欢笑声在漫天大雪间飘散开去。
他们就这样,在故土的乡野间,架着马,踏过冰雪阡陌,走走停停。
齐国的百姓听着他们的口音,又听闻他们是从前跟随过安德王的士卒,都很敬佩,夜里也愿意收留他们过夜。
在将要行至邺城的前夜,高孝珩枕着驿馆简朴的卧榻,望着窗外簌簌纷乱的雪影,一夜无眠。
自西而东,北风越发催人,在他的床下呜咽着。
驿站的官差,将广宁王平安归来的消息写成文书,寄于千里之外。
这几日雪大,出门就是接天如席的飞雪,压得人睁不开眼,几人商议还需等待雪停,才能动工。
孝珩自然谢过众人,车夫见他面色极差,就问需不需要为他请个大夫来瞧瞧?
高孝珩连连摆手:“老毛病,开春便好。”
他们正在屋内向火,长安那边早早让人来传信,要看顾好这位旧日的广宁王。
正在闲谈,外头传报,有旧人来探访。
孝珩裹着厚厚的毯子,坐了起来,眯着眼去看来人:“谁呀?”
一阵轻快的脚步从外小跑进来,仿佛是个女孩:“是我呀!孝珩哥哥!”
孝珩耳朵动了动,就听出来了,却还装作糊涂,笑着问:“你是谁?”
那个女子推开一条缝,见果然是他,又惊又喜,朝他欠身行礼,方才解开披风,团在怀中朝他走来:“我听人说,广宁王回来了,一开始还不敢信,就跑来看看。”
说着话,她又觉得心酸:“你一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孝珩与同行的人相视一笑,才说:“托大家照顾,没受累,你坐过来,告诉我,这边还有谁?”
女子走到榻边坐下,她生得很是恬静,绾起的发髻很是朴素,后头缀着一串素白的簪花,还在服孝。身上也只穿了素白的衣裙和夹袄,只像是从寻常巷陌中走出的女子。
身后还有一个跟随她而来的妇人,姨姨的年纪,为她打理着积雪的披风。
他与她讲述着,他们在长安的经历,最后女子捂着脸垂泪,泣不成声,孝珩叹气:“不哭了,善德。”
高善德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点头:“等雪停了,我再来,和你一道。”
孝珩朝她笑,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而后轻悠悠地问她:“乐安呢?”
善德愣神,没说话,她因着还在丈夫的丧期,豁免西迁,这才留在邺城中,可乐安公主哪有这样的运气……
孝珩见她不语,也面色沉沉,不敢再问了。
妇人催促善德早些回去,高善德怕孝珩多想,临走时回头又说:“我去帮你问问,你要好好修养,等雪停了,我再来看你。”
孝珩想起了六叔……很多年前,久到六叔还没做皇帝的时候,父王生气要将他们兄弟几个关在后院罚跪面壁。年幼的孝珩才觉得委屈,明明是三弟手脚多,最后总是他和四弟挨骂挨罚。
他和孝瓘都是话少的性子,并肩跪着也不知道闲聊解闷,小屋子黑黢黢的,也没有声响,更难熬了。就听见六叔偷偷推门过来,朝他们小声道:“别怕,孝瑜和小九来和我说了,我去向家家求情,你们先起来,别跪着啦!”
善德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和六叔真像啊。
夜里,仆从在外侧烤火,值夜。
高孝珩睡在内室,望着微弱的炭火,将车夫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明灭交替。
雪这样大,从前这样的冬日,他都在做什么呢?三弟喜欢吃炙鹿肉,大雪天气,就会喊上兄弟几人,来到猎场周遭的庄子里,大家围在一起,喝着酒,说起这一年的新鲜事——都是些极寻常的旧事。
老三和老五总是拌嘴,说得兴起,还要去雪地里比划,摔在厚厚的雪上,也不疼,反倒是有一回难得四弟喝醉了,被他们抬去外头,用雪埋了一半。
大哥见他们久久不回来,让六弟看着炉火,出去找人。
六弟和他抱怨,说好了这次大家一起在庄子上住几日,可大哥又被邺城那位催着,今晚就要回去任上。
正说着话,大哥背着醉醺醺的四弟,从外头进来:“快搭把手!他醉死过去了,阿珩,醒酒汤……”
醒酒汤,放在哪里了?他就在屋子里摸索着,眼前一支支的瓶瓶罐罐,都是空的,他就回头去问:“大哥,放在哪啦?”
身后,空空如也……
醒酒,酒,哥哥……
阿珩才觉得醍醐灌顶似的,浑身一震,大哥不能喝酒!他要去追回来!
他脚下突然就有了力气,跑出门去,满天明月明如霜,远处,他的骏马嘶鸣着朝他跑来,孝珩冲上去,登上,一挥缰绳:“快些!”
一人一马,在月下飞驰着,隐隐听见前头又车轮隆隆的声音。
他吼道:“娄子彦!滚下车来!”
那架乌黑的马车果然慢了下来,他不敢迟疑,拔出佩剑,驱马上前来,一剑,挑开了车帐!
雪后初霁,冷白的冬日在弥惘的晨雾中冉冉挂在枯树枝头。
仆从搓着手呵着热气,起身,生火,烧水,其余几个也都醒了,在院子里来回打转忙碌,等到天光大亮时分,他才隔着门,朝里问话:“二爷,雪停了,需不需要喊上其他人,去给五爷动土?”
屋内没有回应。
仆从搓着手朝里头走去,又问了一句:“二爷?”这些日子奔波劳碌,或许该让广宁王多休息一会,只是来之前,广宁王反复交代了,天气放晴,就要赶紧动身呐。
再等等吧,好不容易风雪停歇,也许郡王也能睡个好觉。
内里,木案上摆着那支圆敦敦的坛子,一路上被擦得乌亮发光,盖子上一圈一圈地绕着一串珠玉链,红紫晶莹,剔透润泽。
挨着床榻的角落里立着一支厚重的皮革水壶,外头裹着一层乌黑油光水色极好的毛皮,挂着狼牙镶金的佩饰。
高孝珩躺在床上,神色舒朗而平和,他的长发在枕头上铺开了,零零星星地几根白发格外刺眼。眼角微皱,不是沿途的霜雪侵袭,而是他梦中遗落的笑意。
还有一支笛子,不是金玉材质的,不过是途中,随从随手折下的一段青竹,用匕首钻了一排并不齐整的孔洞,送给他打发时间。
一路行来,他试着吹奏,奈何气息微弱,总是曲不成调。
昨夜他吹奏了么?不然,为何这支粗糙的竹笛,会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中呢。
外头的仆从们也都放轻手脚,不想打搅这位郡王,返乡后的第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