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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东流 ...

  •   宮宴归来,两个孩子都还沉浸在宫中宴饮喧腾的余波中,通身朱红新衣,迎着料峭春寒,双双下马,台阶上早早清扫一番,他们也不怕滑倒,踩着厚厚的羊皮靴子,小跑着冲进府内。
      他们的二哥走在后头,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老三老四老城许多,有模有样地训斥起两个弟弟,不要打闹。
      可四弟还是嬉笑着停不下来,说着酒席上的趣事。原来是王轨借着酒醉君臣兴致正浓的时刻,做到皇帝身边,捋着天子的胡须,半醉半真道:“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都是酒后的醉话,年轻一辈的宗室听罢,有的哈哈大笑,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用衣袖掩面偷笑,一面偷偷去看太子的神色。
      太子正与太子妃闲谈相饮,闻言也不过淡淡地朝着王轨投去一眼,而后低下头,等待父皇的反应。平素但凡他有不妥当的地方,东宫之人呈报天子,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相加。经年累月,太子面对皇帝,总是面上一派平和顺从。
      宇文宪酒醒了一般,匆匆过一眼席上众人,但见太子垂头,拍着太子妃的手背,让她不要在意。太子的老丈人普六茹坚正在擦汗,身侧的独孤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为丈夫斟酒,劝他放宽心。
      皇帝拍开王轨酒气哄哄的大手,笑着让宫人过来搀扶王轨坐回去:“沙门醉了,扶他下去罢。”
      似是漫不经心,众人这才放心,觥筹交错间,筵席迎来了一曲舞袖笙歌。
      可宇文宪分明瞥见,四哥让人唤来负责教□□的宇文孝伯,君臣二人在声势浩大的歌舞阵仗下,附耳私语着什么。
      皇帝面露斥责,宇文孝伯弓着背,不住地点头,满目无奈。
      孩子们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只做笑谈,喧闹不止,还在院子里谈论着四伯的胡子和王轨的醉态。
      他们的父亲,太子的叔父,齐王,一脸愁容地下马,扶着老太妃入府。

      母亲见儿子心事沉沉,合着他的手,用鲜卑语问道:“祢罗突对他的儿子不满意,你做什么这样发愁呢?”
      宇文宪另一只手为母亲抬起遮风的帷帐,母子二人走进前厅,暖意拂面而来,他扶着母亲入座,叹息道:“无他,乌丸沙门(即王轨)今日酒后之言,覆水难收,他日太子践祚,恐怕难以善了。”
      达步干氏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又招呼下人准备热茶和熏炉,才说:“乌丸是忠臣,他的忠心,相信祢罗突会告诉给太子。可是,你不一样啊,毗贺突。”
      宇文宪自然知晓,对着母亲,强颜欢笑:“摩敦,儿子也是忠臣。”(摩敦:母亲)
      达步干氏望着儿子,不知是不是寒春的冰雪,寒气袭人的新春,老太妃有些恍惚,她念着儿子的名字,无端端地又想起他的父亲,想到这几年来宇文氏族内的动乱兴衰,不由心生感叹:“毗贺突,你和他们不一样。祢罗突是一个像他父辈们一样的英雄,可以南征北讨,令四海之内的子民安居生产的大英雄。倘若祢罗突的身体撑不到那一天,他的儿子,远不如他……”
      宇文宪没想到母亲深居简出,也这样关心前朝之事,一时不知如何搪塞过去。
      “毗贺突,我担心,太子做了皇帝,看你这位战功赫赫的叔叔,会不会,就像当年祢罗突,看待萨保(宇文护)一样。”母亲忧心忡忡。
      宇文宪顿了顿,安慰道:“摩敦,不要多想了,萨保独揽大权,恨不得把皇帝推下去,才会落得那个下场。可我没有这些想法,也不会再外出打战,让您操心了。”
      母亲还想说什么,下人送来了手炉和热茶,又说有两封信,从邺城来的,已经由二公子送到书房。

      宇文宪起身,与母亲作别,朝着书房快步走去。
      这个时候从邺城传来的书信,大约是地方官员呈报的近况。
      他走到书房门口,才发觉自己的心跳极快,他的次子宇文质,正敲着桌面,闻声赶忙呈到他面前:“父王,这里。”
      宇文宪接过第一封,展开,果然是地方官,前头一段恭恭敬敬的官话,匆匆扫过一眼,看到结尾他才不由点头。
      一路无惊无险,人已经安顿。
      儿子好奇道:“父王,什么消息呢,看您这样开心。”
      宇文宪对他笑道:“不要多问。”
      说着,取来第二封,坐到案前,拆开,暗想都报了平安,怎么还有一封呢?
      莫不是高孝珩亲笔寄来的?
      他扶着额头,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的私交,远没有到千里寄闲话的程度……
      平整的纸张在书案上展开,宇文宪盯着默读了一遍,而后对儿子说:“灯,近一点。”
      明晃晃的烛火之下,白纸黑字,银勾入眼。
      宇文质见父亲神情冷凝,方才的笑意也被吹散,感到不妙:“父王,怎么了?”
      他的父亲没有说话,一旁案头的烛火跃动着。
      片刻之后,宇文宪才说:“出去吧,乾佑。”
      宇文质忧心父亲,他想着,我已经成年了,要学会给父亲分忧,让他知道,我也是肩膀上可以负担的儿郎,于是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今天筵席上,太子哥哥的事情……”
      父亲打断了他:“出去。”
      语气冷硬了不少,宇文质并不生气,只觉得难过委屈,暗想,如果是哥哥,你肯定不会这样凶他。他憋着嘴,就要出门,却见祖母立在门外,同样关切地看着他们,问道:“毗贺突,究竟什么事情呢?”
      宇文宪听见母亲的声音,垂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会,才说:“摩敦,你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他极少如此,达步干氏点头,拉着孙儿的手:“走吧,告诉我,这几日你在宫中都遇见了谁……”
      祖孙二人相扶而出,留下齐王,孤身一人坐在深宵的灯火前,默然,直至天明。

      原来,沃雪坚冰,淹没了连贯东西的官道,音书断隔了月余,积压在驿站内。
      所以广宁王平安归去的书信,和高孝珩病中长辞的消息,一前一后放在齐王的案前,两封信的间隔不过三天。
      他看见末端的日期,推算着,是自己北征稽胡的时日。
      又想起,那晚入梦的笛声。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确实听过,那样断断续续曲不成调的笛子,是在高孝珩才入长安不久,在云阳宫内,吹奏的兰陵王入阵曲。
      王府内的炭火充足,暖气四溢,将屋脊上的霜雪消融,滴滴答答地沿着瓦片凹陷处汇聚流淌,落下。
      雪化,春来,都流淌在瓦楞屋脊之间,从湿漉漉的户牗前汇聚,在无垠的长夜里,落成一派洋洋的景明新春。
      这是北境一统之下,百废俱兴,朝野清明,大周天子宏图在望的第一个春日。

      宣政元年春正月癸酉,吐谷浑伪赵王他娄屯来降。
      二月丁巳,帝至自东巡。乙丑,以上柱国越王盛为大冢宰,陈王纯为雍州牧。
      三月壬申,突厥遣使献方物。甲戌,初服常冠。以皂纱为之,加簪而不施缨导,其制若今之折角巾也。上大将军、郯国公王轨破陈师于吕梁,擒其将吴明彻等,俘斩三万余人。
      丁亥,诏:"柱国故豆卢宁征江南武陵、南平等郡,所有民庶为人奴婢者,悉依江陵放免。"壬辰,改元。
      夏四月庚申,突厥入寇幽州,杀掠吏民。议将讨之。
      五月己丑,帝总戎北伐。遣柱国原公姬愿、东平公宇文神举等率军五道俱入。
      (《周书·卷六》)

      五路大军,兵发突厥,周国天子在吞并了东邻仅仅一年后,安抚四民,释放奴婢,广辟农田,兴修水利,只为积蓄国力,将剑锋指向长城以北的茫茫大漠。
      终于,他等来了这一天——五彩腾空,旌旗漫天,天子的车架朝着北方,四平八稳地挺进。
      待平定漠北,令突厥彻底臣服,然后驱逐他们的骑兵,分化他们的部落,将北方平定之后,他要继续南下,将那个唯唯诺诺,吟风弄月的南朝小国纳入掌中。
      宇文邕横剑于膝,面容安定威仪,一手轻轻按着吞口处斒斓的虎纹,左手五指立在剑鞘上,拨弦似的抚弄着,好似志在必得。
      只是外头,从远方,突兀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号角声,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并不分明。
      他并不在意,还要传唤左右来汇报五军的仪仗何如。
      可那阵号角声蓦然炸开,急促锐利地窜入他的耳骨中,贯穿了他的脑髓!
      宇文邕拍了自己的额头,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他说:“来人……”
      左右皆不闻。
      宇文邕没有发作,深呼吸之后蓄力,低吼道:“来人!”
      这才发出一声破碎的,呓语般的诏令,左右围上来,不敢多话,都低头叩拜,问天子何事。
      宇文邕哪里听得到他们的声音,那阵尖锐刺耳的好似催命的角声还在他的耳骨中震荡着,搅得他眼前也失了光彩。
      他依旧克制道:“你,抬头,近一些!”
      皇帝最亲近的宫人这才仰着头,贴上来问道:“陛下?”
      这样近,宇文邕只能开清他的嘴开阖着,不由皱眉:“大点声……”
      那人看清了天子的脸色,苍白如纸,满头冷汗如瀑,不觉大惊,有些惊慌地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另外几人也都反应过来,他们扶住摇摇欲坠的天子,都不知道晨间还在勉力进食药膳的天子,如何会这般病态。
      宇文邕仰面栽倒在他们的臂膀中,对着其中一人,强忍着嗡鸣碾压之下的不适,从惨白的唇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即可,返还……云阳,传孝伯,来见朕……”
      天子说罢,再难维系,倒在车舆内不省人事。
      左右都感到两臂沉甸甸地,仿佛他们竭力支撑的并非一具肉体凡胎,而是一座山岳。
      山巅之上,直抵苍穹,那是一方天子,为他的子民,为满朝文武,为宗庙中林立的英豪先辈们,用血肉之躯,不分寒暑生生熬干了心血,才拓出的太平天地。
      千秋万载,皇图霸业,明明近在咫尺挥剑可斩的壮志,就在数尺见方的车舆内,轰然倾颓。

      宣政元年六月丁酉,帝疾甚,还京。其夜,崩于乘舆。时年三十六。(《周书·卷六》)

      夏日最热烈的云潮翻涌,变幻千万,也比不过世事莫测。
      须臾,天子薨逝,山岳崩塌。
      浩瀚的夏季,水汽蒸腾,在几场连天不断的大雨之后,江河迅猛高涨,吞没了两岸的滚滚砂石,浑浊不堪,隆隆而前,在华夏大地奔冲纵横!
      河流不知疲倦,不分时令地向前,涤荡!横绝!驰骋!
      千江贯连,交错相通,在岁月中九曲蜿蜒,盛怒,咆哮,奔涌而东!
      如此,年年岁岁,潮涨潮落,九州动荡。英雄们如炬火腾空,转瞬陨落,留下是非功过,在青史上凝结,几经辗转,流入民间的茶余饭后,流入阡陌上芳草车辙,逐渐面目全非,逐渐光怪陆离,又在代代说书人的拍案惊堂声里,作了笑谈。
      世间若有什么万古不变,或许,不过是江河不息,东流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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