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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十年一梦 ...

  •   “你骗人!”少年看着手里的匕首,肩头因为愤怒而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抬头狠狠瞪着不远处的男人,“你骗人……我姓方。我叫方黎。我爹是前刑部尚书方中延,我娘是当今生上的亲妹妹三公主李承滢。我不认识什么上官仪,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姓方。”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如同低吼。最后二字尤重,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男人背光负手而立,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神情。“你生父托付给我两件事。一是从方中延手里救你出来。二是将这把匕首交给你。两件我都做到了。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你的仇人不是我,你走吧,不要再缠着我了。”

      少年握着刀鞘的手青筋凸起,心中的怒火让他毫不犹豫拔出匕首刺向背光处的男人。可惜他甚至还未能近身,就被一股罡风扇到了墙上。他忍着透心的剧痛从地上爬起来,眼里血丝缠绕,嘶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你凭什么……凭什么!”

      灭门之仇莫非于你只是儿戏?凭什么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玩弄我的人生!

      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漠不关心者特有的不痛不痒的居高临下,寒冷如千尺冰锥,一眼将人望进尘埃。“你姓方还是姓上官,悉随尊便。从此刻起,你的人生与我便无瓜葛,你可以滚了。”

      男人的脚步声响彻无人的殿堂,越来越远,敲在少年心上,越敲越凉。少年无力地跪在墙角,好似被人拔走了魂。十年来在他心底郁积而成,如城墙壁垒般坚不可摧的愤怒突兀地裂开了一个小口,那小口中冒出的声音微弱却刺耳——

      万一,万一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呢?

      无边的恐惧从那小口溢出,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滔滔江河,将他淹没。世界仿佛忽的离他远去,在他手不可及之处土崩瓦解,坍塌成一片废墟。

      二十年的人生,难道只是无数个假象拼凑出的谎言?

      少年隐约听见长清师父在喊他,然后在浑浑噩噩重被拉着出了大殿。他看见了晟师父,还有肃庭,他们身后是谷里惊慌失措的乡亲们。长清师父告诉他说朝廷的兵打过来了,要他和肃庭带大伙儿从地狱谷尽头的山洞逃走。

      见他仍愣怔,穆长清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肩:“有什么等出去再说。我方才交代的你可记住了?”

      少年回过些许神,点了点头,跟着肃庭引着乡亲们进了山洞。
      走在狭窄昏暗的隧道里,他恍惚地想,十万大军压境,地狱谷都快没了,那个人却还不忘在最后关头将他的人生践踏入土。想到此处,少年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无比自嘲,然后那笑又僵在了他脸上。

      不对。
      不对!
      他九岁来到地狱谷,为何十年间那个人只字不提,此时兵临城下,他反而和盘托出所谓的“真相”?
      为什么?

      为什么?

      少年似乎想到什么,骤然神色一凌,停了脚步。身后的人撞在了他的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下一刻,他转身逆着人群就朝反方向走。他听见肃庭在他身后叫他,可他顾不及回应了。

      他在快到山洞入口的地方碰见了队尾的穆长清和李晟。他抓着穆长清的手问:“那个人呢?”

      穆长清眼中隐隐的哀色让少年更为不安。
      “那个人呢?”他又问了一遍。

      对方的欲言又止仿佛证实了少年的猜想。他扔下一句:“你们先走,我很快回来。”便拔腿往谷口的方向跑了。

      他越过树林和空无一人的地狱谷。十年来为了杀死那个人他苦心钻研埋伏和设置机关的最佳场所,早将地狱谷的地形刻在心里,就算是蒙着眼睛也能往返于山崖与山谷之间,可他从未觉得到谷口的路这样遥远。

      随着轰隆的炮火声越来越近,少年的心跳越来越快。当他终于到达谷口的山崖,眼前的情景生生僵住了他的脚步。

      曾经郁郁葱葱的山崖如今满地焦炭,断箭还插在从中央折断的树干上,熊熊燃烧的树丛中冒出浓烈的黑烟。目之所及,遍地是横陈的尸体。他们身穿铠甲,身周散落着断裂的弓箭和火铳。不远处,高出崖岸十余丈的水墙从江面悍然拔起,横亘于两岸之间,形成一道屏障。而那水墙之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影,衣襟焦黑,大红锦袍上斑斑驳驳深深浅浅全是血污。

      忽听得砰的一声轰鸣,水墙随之炸裂,化为漫天大雨落下,浇透了崖边之人。
      继而又有人从江面沿悬崖爬上,他们有人手执弓箭,有人手执火铳,有人手执长枪,唯一的目标就是悬崖边孤身奋战的男人。

      男人湿发垂在颚边,脸色苍白如纸,薄唇不带一丝血色。他长剑杵地,堪堪支撑起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

      原来那般桀骜不可一世之人,也会有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这模样看在少年眼里煞是陌生又充满了一种荒谬的诱惑。
      他想:如果他现在跟那些人一起冲上去刺上一剑,是不是就可以了偿自己十年来的夙愿了?

      然而下一刻,愤怒再次席卷而至,让他咬唇握紧了拳头。
      你以为你是谁,还真能以一人之力挡下十万大军?

      他拔出剑,怒吼着杀向那些手执火器的敌人。

      男人很快注意到了人群中厮杀的少年。他强提一口气,长剑劈出一条血路,飞掠至少年身边,转手又是一剑,身旁被剑气扫到敌人瞬间身首异处。
      他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盯着对方被溅上血的脸:“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回去!”

      少年神情倔强:“凭什么?地狱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男人还要说什么,却突然瞳孔一缩。他飞快地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同时转身强行凝起几近枯竭的真气打出一道玄术。数不清的炎羽箭从天而降,落在看不见的屏障上,炸出一道道裂痕。

      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看也未看少年一眼怒吼了一声:“快滚!”

      少年挥手斩断不远处朝他们飞来的箭,固执又决绝:“我不走!我还没有弄清楚你是不是在骗我,为什么要走?此战过后,你欠我一个解释!”

      男人蹙眉回头,心中不由咒怨穆长清和李晟怎么连个人都看不住。他看着眼前那张欠揍的脸,恨不得一掌将人打晕扔下江去。
      忽然之间,少年身后火炮映入眼帘,他长眸一细,他们什么时候将火炮送过了江……

      火线已燃,炮火将至,男人来不及多想,只将少年拉入怀中然后背过身去,用仅剩的真气施出他最后一道玄术。真气与爆炸的气流相撞,将二人震出山崖。少年被男人裹在怀里落入祁江,随他们一同入水的还有来自江岸密如雨点的箭矢。

      江水冰冷刺骨,湍急的水流让少年分不清方向。冷不防地,原本紧抱他的男人忽然将他往远处一推,几只玄铁制的箭头穿过男人胸膛,停在自己心口咫尺之处。

      少年睁大了眼。
      混着鲜血的江水渗入唇间,在少年嘴里漫出一股铁锈的腥味。从那人胸前伤口不断涌出的血水由浓变淡,又如红色的烟雾一般缓缓消散在江水之中,却依旧触目惊心。

      那人隔着血雾看他,凌厉的眉眼里是少年从不曾见过的柔软,苍白冷艳的脸上竟挂着一丝笑。那人的唇在动,一字一句映在少年眼里,灼人得很。少年只觉得眼睛好痛,痛得他快要看不见眼前的人了。

      恨如附骨之疽。他恨了他一辈子,想杀他想了一辈子。眼下那人就要死了,可他怎就不觉得高兴呢?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绝望从少年心底渗出。

      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松了,被他视作梦魇早已化为他心魔的男人被水流带向远方,连同他嘴角那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没入无尽的黑暗。

      楚旭!楚子晴!你给我回来!我还没有杀你,你怎能随随便便去死!你回来……

      少年迫切慌乱地伸手去抓——江水划过指间,一个浪头将他卷走,只在他掌心留下了一块冰冷的银牌。

      他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被江水淹没,一如这些年来那些偷袭,那些陷阱,那些毒药,皆为徒劳。

      火光映天,残云如血。滔天烈焰之下,有滚滚江水奔流入海。找不到主人的黑鸦盘旋于江面上空,声声哀鸣。

      燃成灰烬的野草被江风扬向半空,然后洋洋洒洒,飘然落下,如同奔丧的冥纸。

      **********

      上官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崖边挺拔修长的男子负手直立于夜幕之下,翩翩如天人,清寂如鬼魅。他想借一点星光去看对方的模样,却怎么也无法看清。忽然,男人身后的天幕上迸出一丝火星。火星化为熊熊烈火,撕破夜空,将周遭化为一片火海。张牙舞爪的烈焰像是要将一切吞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想叫那人快走,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火海里的男人抬起了头,上官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清冷孤傲,俊美绝伦的脸,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锋利的轮廓,冷淡寡情的眸,还有高挺的鼻梁下永远带着几分讥讽的薄唇。那是无畏天地,无畏神佛,唯我独尊的,魔头的脸。

      楚旭的脸。

      对了,那张脸才是楚旭的脸。那个人,才是楚旭。

      下一个瞬间,做梦的人连同整个世界都跌入冰冷的江水,滔天烈焰在眨眼之间翻涌成细碎的泡沫,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绝望地伸手去抓眼前那个即将被黑暗吞没的人影。指尖相触,回忆摧枯拉朽,卷起狂风巨浪涌入他的脑海将一切搅成碎屑,最后化为满腔的悲愤,喧嚣得只剩寂静。

      上官黎睁开眼,看见了一个人,那个大言不惭声称自己是“上官黎”的人。他一把掐住了那人脖子,冷声质问:“你是谁?为何用我的名字?”

      推门而入的肃庭见此情景,急忙拉开被锁住喉咙的“上官黎”,对床上刚醒来就对人下死手的人道:“你做什么?”话语间他碰触到对方的目光,微微一顿,继而不确定地试探,“你,想起来了?”

      肃庭身后穆长清推四轮车进了屋,闻言神色微变,继而难以察觉地叹了一声,对肃庭和“上官黎”道:“你们先出去。”

      “上官黎”扭头望向穆长清,而后一言未发转身出屋,不曾再多看床上的人一眼。肃庭担忧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片刻,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也出去了。

      穆长清从四轮车上站起身,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他灰白的瞳“看”向对面的人,修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拂上对方的脸,露出一抹微笑,一如上官黎记忆中的温柔。“我们阿黎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还哭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十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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