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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祁江之滨枯白骨 ...

  •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幅画,于上官黎而言,长清师父就是那幅画。
      那眉那眼,那脸上的每一描每一划,都是老天爷千斟万酌后落的笔。他眼里有浩瀚星辰,有万千繁花,带上笑意便是朗月入怀。可那一双剪秋水的瞳,如今却灰蒙蒙一片,再也没有光了。

      上官黎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穆长清不经意地替他将眼泪擦干。

      “痛不痛?”穆长清的手指缓缓移到上官黎右边琵琶骨下的伤处。

      上官黎稍稍抬了抬右手,刚才用的力大了,现在才觉出疼。
      他哑着嗓子道:“不痛。”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认出我来了?”

      穆长清笑了,略带些调侃:“自己拉扯大的孩子,瞎了也认得!”

      明知穆长清是在逗他,上官黎却笑不出来。“你的眼睛……”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穆长清温声回道:“火弹碎片入了眼,一点办法没有。” 他揉了揉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不打紧,已经习惯了。”

      行医用毒,目不可视一身的本领就废了一半,怎会不打紧?怎就习惯了?
      上官黎一想到此,心便揪了起来,“你的腿也是在那时候伤的?”

      穆长清说得云淡风轻:“被碎石压了许久,好在庭儿及时将我救出,要不就真废了。”他垂下眸,像是在感叹,又有些无奈,“火器真是厉害啊,他们才轰了一炮,山洞就塌方了。”

      上官黎:“有多少人逃出来?”

      穆长清淡淡地叹了口气,答道:“从山洞里出来的有一大半吧。被白虎军抓出来死在那边山里头的也不少,最后真正逃出去的不到四十人……”

      上官黎盯着被褥,许久没说话。“那晟师父呢?他死在哪里了?”有些话,非得再听一遍才能死心。

      穆长清抬起眸来,那灰白的瞳里有哀伤化不开也散不去。他握住上官黎的手,缓缓道:“他没能走出山洞。”

      沉寂如同默哀,只有握紧的手想要捏碎彼此的悲愁。

      待到沉痛稍稍散去,上官黎问:“那些逃出来的人,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穆长清摇头表示不知,“都四散了。能躲进人群活下去便是好的,我要真去找才是害了他们。只要自己不提,谁还能知道他们是从地狱谷出来的?你也知道,他们本就是寻常百姓,又不真是世人口中的妖魔鬼怪。”此话带着些自嘲。

      上官黎略略点头,话锋一转:“长清师父开布坊,是为了找我?”

      穆长清稍显意外。

      “乌龟。”上官黎解释道。他说的是秀水轩的印记。

      穆长清明白过来,笑道:“可不是吗,要不是为了找你,谁会用那么丑的画来做印记?不过丑得那般独树一帜倒也有好处,对家模仿不来。”
      见上官黎不搭话,他敛了笑,“一开始我和文修去皇都是想打探消息。当年十万大军突然攻打地狱谷太过蹊跷,我想着在皇都或许能听到些什么,开布坊也是想借此接近那些所谓贵人。不想做着做着倒真有了些名气,我才会让文修将你画的乌龟绣在衣服上,万一你看见了,就会找来。”

      “我就是随便画的,不愧是长清师父,记得真清楚。”上官黎抬了抬嘴角,“我记得以前,不管是谁的字,你看一眼就能将笔迹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说完他就哽住了。这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看不见了,又能有何用处呢?
      他望向那灰白色的瞳,垂头轻声道:“对不起。”

      穆长清笑了笑,又去揉他的头,这回揉得格外用力,“怎么,你长清师父在你眼里没了眼睛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发间传来的温暖叫上官黎心疼,他呢喃否认:“不是……”

      穆长清“看”着垂头丧气的上官黎,捏了一把他的脸,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谁能料到你失忆了,画得再像你看到也认不出了。只不过你没来,他倒是来了,也不算全然徒劳。”他眼里透出无奈,“刚才你不该动手的,他伤还未好。”

      上官黎没有说话。半晌,他问:“他是谁?”

      穆长清叹出一口气:“他是谁,就由他自己来告诉你吧。”他回到了四轮车上,在推门离开之前,微微侧身,忽然对上官黎说:“要是你晟师父知道你回来了,定然也会高兴的。”

      上官黎一怔,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屋子并非江边的小宅。而是不久前他亲手搭建起来的小院。原来在他人事不知的时候,已经回了地狱谷。

      又过了些时候,“上官黎”推门进了屋。他走到上官黎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上官黎一眼就注意到他颈间的红痕,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他不自然地避过眼去。

      “上官黎”道:“长清说你有话问我。”

      上官黎斜眼看向对方:“难道我不问,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你想要我说什么?”

      淡漠的眉眼就这样看着他,看得上官黎心里窝着的火气直往上窜。他强忍着没有发作,沉声质问:“你是谁?跟楚旭是何关系?又为何会找到我?”他冷冷看着对方,“你想从哪里开始说起?”

      “上官黎”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我叫秦晏。”

      秦晏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身受重伤万念俱灰的少年在祁江边遇见了奄奄一息的魔头。

      魔头对少年说:“你的命如果不要了,就给我吧。”

      少年说:“好啊。”

      于是魔头将毕生功力传给了少年。少年答应魔头帮他做一件事。

      “你答应他何事?”听秦晏说完,上官黎问。

      秦晏回答:“护你平安。”

      上官黎嘴唇微抿,放在被褥上的手下意识蜷了起来。
      良久,他问:“你为何要答应他?”

      秦晏:“有了他的功法,做完他交代之事,我就可以去杀一个人。”

      上官黎:“何人?”

      秦晏:“仇人?”

      上官黎:“仇人可在凤鸣山上?”
      这人曾说过,他与凤鸣玄宗有仇。

      秦晏:“与你无关。”

      上官黎微顿,换了一个问题:“你是何时找到我的?”
      初见之时,秦晏刚巧出现在他命悬一线之际断然不会是巧合。

      “三年前。”秦晏答。

      “你如何认得我?”

      “灵鸦。”

      上官黎盯着他看了许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楚旭呢?他在哪里?”

      秦晏也看着他,那目光里空荡荡的,看不出明暗,“他死了。”

      秦晏的唇一开一合。上官黎耳边嗡的一声蜂鸣,周遭的一切忽而变得遥不可及。有那么一瞬,他眼前灰白一片。一阵晕眩袭来,他揪紧了被褥,好像须得握住些什么才能不让意识滑走太远。

      “带我去见他。”半晌,他道。

      “什么?”秦晏显然没有料到上官黎的反应。

      “带我去见他。”上官黎又说了一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带我去见他!”

      祁江边有许多阴湿的荒林,人迹鲜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上官黎同秦晏此刻所在之处就是这样一片荒林。上官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秦晏虽有诧异却未拒绝,因而将他带至此地。

      “他就埋在此处?”上官黎环顾四周,沉声问。

      秦晏回答:“是”

      上官黎蹙起眉,“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秦晏看过来,“火烧地狱谷后,白虎军恨不得把祁江两岸翻个底朝天,莫非我还要找个风水宝地为他建塚立碑?你若不信,可以掘开看看,运气好说不定好剩得下几截白骨。”

      他话语中没有多余的情绪,可上官黎却偏偏听出几分嘲讽。一把怒火从心口烧上颅顶,他一把揪住秦晏衣襟,“你……”

      秦晏没有反抗,任他发作,毫不躲闪地只是对方双目,平静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何值得动气?”

      上官黎盯着那双冰冷的瞳,意外地发现那里面并没有嘲讽。在那漆黑如墨的眸底,他竟然捕捉到了一丝哀悯,像无风的湖面上妄生的涟漪,匆匆泛起又归于平静,仿如错觉。

      上官黎松开手,垂下头,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怔怔地看着脚底杂草丛生散发着潮腥味的湿泥,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由低渐高,最后近乎歇斯底里,几欲笑出了眼泪。

      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握在掌心,空得很。

      那夜尚书府里形如厉鬼取百口人性命红衣似血的是他,十年间地狱谷中冷漠决绝无数次将他踩在脚下巍峨如山的是他,六年前桀骜清冷以己为盾与十万大军隔江而峙孤身赴那必败之战的也是他。如今一副枯骨葬于荒山野岭的,仍是他。

      那个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唯我独尊了一辈子,到头来烂在了这堆土里,甚至连个像样的墓塚都没有。

      是啊,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上官黎盯着掌中的那把土看了很久,久到仿佛与要它们化为一体。
      他默默地想:躺在下面,你安心了吗?满意了吗?

      良久,他终于站起身,对身边的秦晏道:“走吧。”

      秦晏看着他的背影,“那不是回船的方向。”

      上官黎转身看他,眼神清冷,语气却多了几许道不明的情绪:“人死了,总归要祭奠。秦公子陪我去喝碗酒,不过分吧?”

      饭馆阁楼顶层宽敞的包间里只坐着两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菜肴,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是一场宾客未到齐的盛宴。

      秦晏看着眼前满满一桌,若有所思。

      上官黎率先开口:“怎么,这些菜肴不值两个时辰?”
      二人从祁江边来到此地,正好两个时辰。

      “你说只是喝碗酒。”秦晏道,似问非问。

      上官黎答:“既是祭奠,岂能失礼。”

      秦晏抬眸:“既是所恨之人,为何要祭奠?”

      上官黎举碗相敬,兀自饮尽:“恨之入骨,才要祭奠。”
      他放下碗,冷笑道:“看来他咽气之前,连我恨他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跟你交代了。”

      秦晏不语。

      上官黎又笑了一下,“我确实恨。我想杀他想了一辈子,可他却连死都不愿死在我手上。你说我怎能不恨?”他脸上多了几分揶揄,“那他可曾告诉你,他在被江浪卷走之前在水中跟我说了什么?”

      秦晏还是不语。

      上官黎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说,目光却不知去了何处,“他跟我说,只有活着,才能知道他有没有骗我。”

      猩红的江水之中,那人口唇开合,无声的话语烙在他眼里,烙至如今。

      上官黎冷笑一声,“他让我恨了他十年,到头来却又说我恨错了人。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却还要在最后关头对我说那样的话……”他眼神聚起焦,落在秦晏脸上,“你觉得他是为什么?”

      秦晏看着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澜,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上官黎嘴角的笑带了几分凄怆,几分讽刺,“他那是以为没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不是吗?不共戴天的仇人身死魂消,满心愤怒的少年又该何去何从?

      上官黎面色愈寒,“你说这个人究竟是有多自以为是!”

      他端起碗,一口闷下碗中黄酒,然后看向一言未发的秦晏,目光缓缓移到他身前的酒碗上,“怎么,这酒不合秦少侠的胃口么?”

      秦晏显然一滞,继而伸手。酒碗在他手中停留片刻,继而送往唇边。然而还未等黄酒入口,上官黎就猝然伸手将秦晏手中的碗抢了过来,然后一饮而尽。

      上官黎喝完便站起身向外走,经过秦晏身边时顿了一下。他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声音冰冷而决绝:“他交代你的,你已经做到。从今往后,我无需你护,你可以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祁江之滨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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