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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屠堂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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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尘八岁那年的冬天,敌军攻入皇城。他躲在护城河的石碑后,亲眼看见皇帝跳下城楼,鲜血溅了满地,红得刺眼。他以为自己死的时候,也应该是那番景象。
记得父亲去世那年,皇帝怜他小小年纪痛丧双亲,曾昭他入宫居住。那时正值流言鼎沸之际,整个京城都在传他是祸国的灾星。皇帝却不顾群臣反对,将他接至宫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内忧外患,皇帝几乎没有一刻清闲。如尘见到他的次数并不多,但几乎每次都能看出他又消瘦许多。
那年初雪,天骤冷。
如尘亲自灌好汤婆子去给皇帝请安,见他正忙,便在殿外候着。后来不小心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皇帝见他还饿着肚子,便带他去御膳房亲自烤叫花鸡给他吃。那时如尘只觉得离奇,后来他才明白皇帝的深意,皇城将破,灭国的皇帝又与乞丐有何分别?
而在那天之后,如尘就被送去城郊的寺庙,直到城破之前,再未见过皇帝。
世人皆以为皇帝是因为“灾星”一说才送他去寺里,但只有如尘自己明白,如果不是皇帝早早送他离开,他也会和故国一样,湮灭在那年上元节的大火中。
他记得那年初雪比往年都冷,他和皇帝坐在御膳房的房檐下啃着烧鸡,如寻常百姓家的父子,好笑又悲凉。
事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如尘虽未再沾荤腥,但仍记得那晚的肉香。他不由得耸了耸鼻子,总觉得现在身边就有那个味道。
有点好笑,没想到他死后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那晚被他吃掉的烧鸡……
忽然,有人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他愣住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还没死。
那只手颇为粗糙,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向下,一点点落在他的唇上。他猛地一颤,一把抓住那只手,睁眼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肉香四溢的鸡爪。
墨语被他擒住手腕,顺势将鸡爪往如尘嘴边一按:“小师傅,想吃就直说嘛,人家又没说不给你。”
如尘瞬间从刚刚的混沌中清醒,急忙放开墨语的手腕,刚要起身后退,右腿一沉,剧烈的撕裂感从小腿传来,生生将他拖倒在地。
他疼得满头大汗,墨语却抱膝坐在一旁,从容道:“骨头断了,再乱动,一辈子都别想好。”
如尘强忍着剧痛坐正,这时才发现自己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他的耳根登时泛红,犹豫片刻,他低头问墨语:“可否劳烦施主为贫僧寻一根树枝,容贫僧拄着回万古寺。”
墨语似是看破他的心思,朝他身侧一指:“万古寺内你的东西本尊都帮你取来了。我想那个地方,你应该也不想回去。”
如尘闻言看向身侧。几件僧袍,一串墨玉佛珠,的确是他的全部家当。但不知为何上面还附赠一本清心咒。他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道谢:“多…多谢施主。”
墨语没多解释,起身问他:“衣服你可以自己换吗?”
“可以。”如尘飞速回答。
墨玉起身:“好,那我走了。”她指了指一旁篝火上剩下的半只烧鸡,“你要是饿的话,吃那个吧!”
如尘:“……”
——
咕噜噜……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如尘有些绝望地望向山洞外,月上枝头,已是深夜,墨语却仍未归。
墨语离开时的神色不像要把他自己丢在这,可这么晚还没回来,如尘不由得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这深山老林里,遇上野兽尚且不谈,万一遇上那三名土匪……
如尘心底一颤,挣扎着就要起身。
恰好,从洞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你再乱动就别想再走路了。”
如尘见墨语回来,松下一口气:“你没事啊!”
墨语闻言愣了一下,随之,嘴角升起微不可查的笑意。
“我能有什么事?”她走到如尘身前将手中的包裹递给如尘。如尘打开一看,是一个砂锅,里面的粥还是热的。
“白粥,镇子上买的。这个总可以喝吧?”
如尘浅笑:“多谢。”
墨语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背靠石壁,百无聊赖地望着山洞顶出神。她的下颌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星光。
之前在京城时,如尘见过很多皇亲贵胄家的千金。她们言谈举止温婉大方,常有风流子弟谈其风韵。但墨语不同。
她一袭黑衣,未施粉黛,举止恣意、不修边幅,却在山水之间美得自成风月。
如尘记得第一次见墨语时,墨语直言他好看,他只觉惭愧,那句“生平第一次见你这样好看的人”,分明应该用在她的身上。
手中的粥碗烫到掌心,如尘疼得嘶了一声,回过神,不敢再多看她。
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万古寺了。
眼下已是九月底,夜晚的风带着寒意。如尘见墨语坐得里篝火太远,担心她着凉,便道:“墨姑娘,不妨到篝火旁坐吧!”
墨语诧异地看向如尘:“你叫我什么?”
如尘低头没应,打岔道:“不知这粥是在哪家粥铺买的?似乎煮过火了。”
墨语闻言面色一沉,走过来一把夺走粥碗,毫不客气道:“那别喝了,睡觉吧!”
喝了一半的粥忽然被夺走,如尘有些茫然。他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她,为何连饭都不许吃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顺从地躺下。
墨语给他铺了一层草席,又有一层布衾盖在身上,他在夜里不会着凉。但他注意到,墨语似乎没有给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
他一直很好奇为何墨语常在望亭山上逗留,难道她不用回家吗?
“贫僧还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是哪里人?”
墨语正不忿地敲着盛粥的砂锅,听见如尘问她话,不耐烦道:“我不是凡人。”
如尘微微怔住。
说实话,他有过类似的猜想。一个整日在深山里,还能夜不归宿的姑娘,八成是妖。可他也不知怎的,不仅不怕,反倒更加好奇。
他又从草席上坐起:“那你是妖?”
墨语没料到如尘竟丝毫不怕,一时间来了兴致。她放开砂锅走到篝火旁坐下,问如尘:“你听说过妖神吗?”
如尘摇头:“贫僧见识浅薄,未曾听闻。”
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墨语道:“你们凡人常求福禄姻缘,本尊管不来,所以凡间神祠四万八千座,也无一与本尊有关。你没听过才是正常。”她说得随意,似乎并不在乎。
如尘几乎震惊:“所以,你是妖神?”
“不像吗?”墨语反问。
如尘惊得说不出话,墨语见他似是不信,不再多言,只催他睡觉。如尘只好又躺下,心里一直琢磨墨语的身份,至深夜,仍睡不踏实。
夜里下起绵绵细雨,半梦半醒的如尘被雨声彻底吵醒,动了动身子,指尖却碰到一片冰凉。
借着洞口映入的夜色,他隐约看见墨语挤在他的草席上,在离他不足三寸之地睡得正香。而他刚刚不小心碰到的,正是墨语的手指。
很凉,没有丝毫温度。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冷得有些骇人。可她的呼吸轻浅平稳,不像是病了。
如尘开始相信她的话了,也许,她真的不是凡人。
他又躺下,却辗转反侧。
思量片刻,他将自己的布衾小心翼翼地盖在墨语身上,然后缩着身子躺回去,终于安稳睡了。
翌日,如尘不出意料地病了。
墨语除了送饭又多了一个给他采药的工作。如尘很是愧疚,但墨语没如他预想那样训斥他。她只是告诉告诉他,她是神,不需要这些无用的关心。
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如尘的腿伤终于见好,不用拄着拐杖也能勉强行路,虽有些坡脚,但已经不太疼了。
这段时间如尘一直住在山洞里,大多时间都是自己一人在洞内转着佛珠打发时间。墨语并不常在,只是早晚给他送些粥,也鲜少在山洞过夜。
两月的时间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天气越来越冷,望亭上下过一场大雪,就只剩下墨语送来的白粥日渐可口,并无其他变化。
慧能大师依旧没有回来,如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眼下已近十二月底,若是哪日遇上大雪封山,慧能大师回来时恐怕会很麻烦。
一日夜里,如尘收整好行装,准备动身去缥缈峰天成古寺寻找慧能大师。
墨语不在,他并不打算告别。这段时间的相处虽平淡,却也荒唐。他是尚在佛门清修的僧人,岂有久留于此,受一萍水相逢的女子照料的道理?
何况他身体已近痊愈,早该离开。加之墨语近来对他颇为疏远,他想许是时间久了,墨语玩心淡去,此时离开也最为合适。
他轻装简行,从望亭山一路向西,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却在山外的荒野上迎面遇上墨语。
墨语淡然站在前方看他,似是等候多时。
“小师傅是打算不告而别吗?”墨语问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如尘惭愧,解释道:“家师离开望亭山已有数月之久,归期将近,贫僧理应迎他一程。”
“哦。”墨语似乎并不想阻拦他,只是问:“那你去哪,需要本尊送你吗?”
如尘颔首致谢:“贫僧要去缥缈峰的天成古寺,路途遥远,不敢劳烦墨姑娘。”
墨语闻言蹙眉:“飘渺峰上没有天成古寺,你弄错了。”
如尘愣了愣:“姑娘怎知缥缈峰上没有天成古寺?”
墨语道:“不是说过吗?本尊是神。”
如尘失笑,她哪里有神的样子?
“有或没有,只有亲自去过才能知道。”
如尘说完,错身要走。
墨语见状颇为不悦:“本尊是神,自上古时期便已在世间。四海八荒,还没有本尊未到之处。你不信我?”
“贫僧不敢。”如尘忙施礼赔罪,未多言,仍错身欲走。
墨语思量片刻,闪身至他身侧,眼眸忽然亮起赤红色的光。转瞬,只见她微一抬手,无边夜幕骤然风云变幻。
轰一声巨响,荒野上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壑,随之,自远处传来滔滔江水声。
须臾,风波定。
一条宽广的江水赫然出现在眼前,奔腾的江水如夜幕塌下一角,浩浩荡荡地倾覆在荒芜的原野上。
墨语面色从容地看向如尘:“这回你该信了吧?”
如尘傻眼,呆呆怔在原地,震惊,又哭笑不得。缓了好一阵,他终于无奈点头。
不管信不信,他现在都没办法去缥缈峰了。江水封住山路,他想再去,只能绕路。也不知这条江水一直延至何处,如若绕路,只怕需得耗上三年五载才行。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随墨语回到山洞。墨语说她可以帮他先去缥缈峰看看,如果慧能大师真在缥缈峰,她会亲自送如尘过江。
如尘别无他法,只能应下。
谁让他是凡人?
而这位骄纵的神明偏偏不讲道理。
夜已深,如尘再次铺好草席,盖上布衾准备入睡。墨语却没有离开,她径自躺到如尘身侧,挤在他的草席上,顺手把布衾也拽走一半。
如尘错愕地看她,她却理直气壮地说:“冷。”
如尘实在不敢与她同盖一条布衾,但碍于严寒,又不能避出去,只好暗示她:“你是神。”
墨语面不改色,靠他更近,点点头,难得乖顺道:“嗯,神也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