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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屠堂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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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望亭山到镇上,一来一回要整整三日。如尘拎着两坛酒回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壶已经见底,嗓子干得冒烟。
明明之前还是整日的连绵细雨,在他赶路这几日雨却停了。八月的艳阳卡着盛夏的尾巴,不留余力地蒸干望亭山上潮湿的水汽,连落在地上的婆娑树影都带着燥热的气息。
昨日在镇上,如尘借机四处询问慧能大师的去向,辗转问了一整天,却没一个人见过慧能大师。
从望亭山去缥缈峰,如果不经过镇上,就要从望亭山西面的山崖下翻过去。山崖又高又陡,纵是如尘这般年纪也很难安然下去。慧能大师一把年纪又大病初愈,如尘不由得担心起来。
行走间,林间深处传来清脆的鸟鸣,风吹过,带来一阵清幽的梨花香。香气是从前方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的,那里有一棵老梨树,已有百年之久。
说来也怪,那梨树终年不败,却只开花不结果。雪白的梨花常年盈满枝头,在幽静的望亭山上辟出一方雪色的圣地。每逢冬日,那里的景色会更美,梨花和雪花一起落下,纷纷扬扬让人分不真切。
从前师兄弟们还在万古寺的时候,如尘常趁着去山下打水的由头到梨花树下赏花偷闲,后来寺里只剩下他和慧能大师两个人,很多事情忙不开,他便很少去了。
如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拎着的酒坛,想着自己离开万古寺已有三日,那三名土匪不论如何都会为难他,他倒也不必赶这一时半刻回去,于是索性优哉游哉地朝林间深处走去。
望亭山上大多是参天的松柏,翠绿繁茂,枝头常有翠鸟啼鸣。如尘缓缓走在林间,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小师傅?”
如尘闻声转身,却没见人。
这深山老林里哪里会有姑娘家?
如尘只当自己听错了,正要走,又听见一声:“小师傅,我在这呢!”
声音是从几步远的柳树上传来的。如尘循声望去,只见柳枝掩映间坐着一位黑衣服的姑娘,她拿着一根柳枝朝如尘轻轻招手,略带英气的眉眼间盈满笑意。
“小师傅是来给本尊送酒的吗?”她从树上跳了下来,双手捏着柳枝背在身后朝如尘走来,“我叫墨语,你叫什么?”
如尘不禁好奇,她自称“本尊”,看衣着打扮也不像普通人,怎么会到望亭上山来?
他微微颔首,道:“贫僧法号如尘。”说着,下意识将酒坛朝身后藏了藏。
出家人拎着两坛酒,实在不成体统。可见那姑娘眼底戏谑的笑意更浓,他便知道自己是欲盖弥彰了。
有些惭愧,似乎也不方便多解释,如尘只好躬身辞行。墨语却忽然凑到他身前细细打量他。他比她高些,微一垂眸便会撞上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带着些探究,明媚而炽热。
“好看。”墨语莞尔一笑,“本尊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如尘全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太近了,他的思绪全乱了。
他连忙后退两步:“阿弥陀佛,贫僧冒犯了。”
墨语笑道:“本尊说你好看,怎么是你冒犯了?”她又上前一步,“莫非小师傅也觉得本尊好看吗?”
“贫僧不敢。”
如尘忙要抬手赔礼,忘记手里还拎着酒。两个酒坛在身前划了半圈险些撞在一起,惊得他冒出冷汗来,耳畔嗖得红了。
场面实在滑稽,如尘拎着两坛酒僵在原地。墨语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直接笑出声来:“身为出家人擅自饮酒破戒,被本尊撞破便急着销毁证据。”她双眸微阖,眼底潜着挑逗的笑意,“如尘小师傅,你好狡猾呀!”
长而媚的尾音滑进如尘的耳畔,烤得他耳根发热。他顾不上辩解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掌心突然一轻。
啪!
两坛酒齐齐碎了一地。
他愕然回首,只见墨语靠在树下笑得灿然肆意,手中还抛着一颗石子玩:“哎呀,本尊不小心把你的酒打坏了,小师傅,你说要怎么赔啊?”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如尘想不明白,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女施主为何偏要为难他?如今酒没了,回到庙里免不了又要受那些土匪刁难,他理应生气的。可也不知是怎么,他一看见她眼底的笑意,一点火气也升不起来,只剩下心底乱哄哄的一团,恨不能赶紧逃开。
“无妨。”如尘强装镇静,低下头避开墨语灼灼的目光,“是那些人与这酒无缘,碎了便碎了。”
语罢,他拂了拂溅在僧袍上的酒水,转身朝回万古寺的山路上走。
墨语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也不言语。如尘回头看她,她便也停下看着他浅笑,如尘再走,她又默默跟上。眼见就要到万古寺了,如尘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她:“施主,您还有事吗?”
墨语依旧笑着,反问:“我没事,但你快有麻烦了吧?”
如尘不免惊讶,看来她早知寺内有土匪,也知道这酒不是他买来自己喝的。可她仍故意打碎了他的酒。
“施主既知寺内有麻烦,便不该一直跟着贫僧走到这来。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您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是吗?”墨语的神色忽然冷了下去,她盯着前方紧闭的寺门,“本尊不喜欢欠人情,酒是我打的,没理由让你担着。”
说着,她已走上前一把推开了寺门。
三名土匪正在房间里赌博,本在兴头上,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开门声,气得齐齐拎着刀赶了出来。
如尘正拦在寺门口苦口婆心地劝墨语尽快离开,墨语却全然不理会他的话,偏要进去。
他的余光瞥见大胡子三人,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失礼,反手把门一关,直接把墨语关在了门外。
大胡子一脸狐疑地朝他走过来,他赶紧锁好门迎过去,没听见墨语在门外骂他“不识好歹”。
大胡子见他两手空空,过来拎起他的领子,质问他:“老子让你去买酒,酒呢?”
“酒坛打了。”
如尘神色淡然,带着些轻蔑的冷漠。
大胡子气得一把将他摔在地上,上前狠狠踹向他的肩膀:“要老子说,你就是个废物,活着简直碍老子的眼。”说着,便要拔刀。
一旁的矮个子土匪忙上前劝:“老大,把他杀了,以后就没人给咱们兄弟跑腿了,您消消气。”
矮个子低头打量如尘。如尘倒在地上,明明一身狼狈却不皱一下眉头。他觉得如尘这幅自视清高的样子实在讨厌极了,明明是个落魄的臭和尚,还真当自己是不染凡尘的佛?
他思量一瞬,转头向大胡子附耳道:“大哥,我这有个好东西,不如给这秃驴试试。”
另一侧一直没出声的土匪闻声上前,他似乎知道矮个子要做什么,犹豫道:“你可别忘了那天晚上。这破庙邪门得很,说不定真有佛祖罩着他。”
矮个子闻言瞥了如尘一眼,狞笑道:“他得是和尚佛祖才会保佑他,他要是自己犯了戒,佛祖他老人家不会怪我们帮他清理门户。”
如尘倒在地上,腹部剧痛站不起身。他听不见三人在说什么,见三人那副神色便知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倒不担心自己,只是看向寺门。
门外没有动静,那位姑娘应该已经走了吧?他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三名土匪似乎达成了共识,大胡子在如尘身侧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老子今天就暂且放过你,别再有下次!”
三人离开,如尘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大胡子的一脚很重,他的肩膀每动一下都是一阵剧痛。他忍着疼,拖着脚步朝浮屠堂走去。
三名土匪不准他睡在房里,要他每夜在浮屠堂诵经。好在三人不会特意来查看他是在诵经还是已经睡下,浮屠堂内虽无床榻,但靠着蒲团也能勉强睡下。
如尘不禁想起那日雨夜,他在浮屠堂下荒唐一梦,所有的感觉都是那样的真切。浮屠堂内的青石砖又冷又硬,他却在梦中坠入温柔乡里,可笑极了。
这晚如尘几乎没怎么睡,每每闭上眼,他都会想起墨语。她的笑容总是很淡,纵使眼底露出若有若无的魅意,也是带着居高临下地玩弄之意。
他并非自小修佛,那些被关在佛门外的情愫他或多或少明白些。墨语话语中的撩拨他能感受到,但并不喜欢。
他虽生如浮萍,却偏带着一身执拗的傲骨。纵使不是佛门子弟,他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撩拨,那种感觉仿佛被是尊贵的女皇在把玩于掌心的玩物,不平等,也不珍贵。
而接下来的一个月,三名土匪出乎意料地好相处,鲜少为难他,只是偶尔命他下山挑水,或是去山里采些野菜。
如尘常在山路旁遇见墨语,有时是在树下饮酒,有时是在树上看云。她似乎活得毫无顾忌,洒脱又恣意。
每次见面,墨语每次都会主动同他搭话,偶尔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逗他几句,见他面红耳赤地溜走,也不追,只是在身后轻轻笑他。
如尘觉得有些别扭,不是反感,是心底越来越清晰的某种情愫让他开始自惭形秽。为了避开墨语,他开始绕到山林里行走。果然,如他所愿,墨语出现的次数少了许多。
一日晚间,如尘烧好洗澡水送去三名土匪的房间。矮个子不知怎么就良心发现,忽然递给他一杯热茶道谢。
如尘犹豫一下,想着他们应该不会下毒,未免再与他们发生争执,只好接过喝了下去。
入夜,他开始觉得口干舌燥,四肢酸软无力,慢慢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的身上燥热难耐。九月的午夜已经微凉,他却热得满头大汗,头脑也有些发晕。
他挣扎着坐了片刻,实在难以忍受,便迷迷糊糊地脱下外袍,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白色内衫。
可他丝毫没有觉得舒服些,反倒是身体的某处热得更加明显,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是……
就像是在那晚荒唐的梦境里。
他的心猛的一沉,头脑瞬间清醒大半。
是那杯茶,一定是那杯茶出了问题!
如尘勉强坐定,开始默念清心咒,一遍又一遍。细汗顺着额角流下来,清心咒终不敌药力,如尘的身上越发躁热难耐,脑海里开始不断闪过那场梦境中凌乱的碎片。
他看见了荼蘼花下的小黑蛇,看见它盘上自己的手腕,看见他从他的衣领上探出头,又顺着他的衣领潜进去。
忽然,他看见一张冷艳的容颜,那人眉眼含笑看着他,轻声道:“小师傅,你好看。”
他猛得清醒。
不是这样的。
他一定是疯了!
就算是被人设计,他也不该在此时想到墨语。
他近乎绝望地冲出浮屠堂,拎起院子里的冷水一桶一桶浇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自己不禁玷污了佛门圣地,更玷污了那个明媚的姑娘。
他不配,不配再留在万古寺里,不配再留在望亭山上,不配出现在任何与墨语有关的地方。
正在他绝望之际,寺内忽然亮了起来。那光就好像是佛祖的眼眸,而他是被困在佛光下的恶徒。
三名土匪奸计得逞,举着火把出来看笑话。他们笑他,辱他,而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沾湿了水,某处的异样更加明显。
三人的笑声像催命的咒语,如尘觉得世界似乎裂开了。他嵌在漆黑的夹缝里,无数恶鬼在盯着他,把他的皮肉拨开,敲碎他的骨头,告诉他,他和他们一样流着肮脏的血。
如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万古寺跑出来的。
他只知道自己从山崖上跳了下去,仿佛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