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堂下》曲中欢

2、浮屠堂下（二）

　　罪过！

　　简直罪过至极！

　　如果不是因为慧能大师尚需他照料，如尘恐怕真的会一头撞死在佛堂里。

　　他居然在佛堂里生出这样荒唐的梦，简直玷污了佛门清净。

　　如尘扑通一声跪倒在佛堂前，整个人都是僵的，身体某处残存的余温让他恨不能以死谢罪。他在佛前狠狠叩首，额头都已渗出血来。

　　他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却觉得佛堂内充盈着暧昧的热气，好像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一刻也无法在佛堂内待下去，那股温热的气息扰得他脸颊发烫。

　　太荒谬了，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落魄地起身推开佛堂的门，雨后晨间清凉的空气立刻涌进来，他的心底才算安定些。

　　离开佛堂，如尘头昏脑胀地洗去身上难以启齿的痕迹，换好衣物，平定思绪去为慧能大师煎药。端着汤药走进慧能大师的房间时，竟发现昏迷已久的慧能大师已经醒了。

　　他惊喜得险些打翻手中的汤药，忙上前扶慧能大师起身：“师父，您醒了，身体可还有哪不舒服？”

　　慧能大师的目光却落在窗外，未答反道：“如尘，昨夜，为师在西北方向看见了佛光，似乎有一朵荼蘼花开在缥缈峰上。”

　　听见“荼蘼花”三个字，如尘的身子狠狠抖了一下。他不知道师父醒来是否与荼蘼花的吉兆有关，但只要听到“荼蘼花”三个字，他就会想起花下的小黑蛇，想起昨夜缠绵荒诞的梦。

　　慧能大师瞧出如尘脸色不对，问他：“近来似乎一直在下雨，是病了吗？”

　　如尘连连摇头：“弟子无碍，劳师父挂心。师父才醒，先喝药吧！”他生怕被慧能大师瞧出端倪，忙借口起身，“师父，时辰还早，您再睡会儿，弟子去给您煮粥。”

　　若是往日，如尘听见慧能大师醒来时的话语，定然会追问因果。但此时他却从忙逃开，慧能大师隐约瞧出不对。他并未深究。如尘已近弱冠之年，很多事情他也该放手了。

　　昨夜，他恍惚中看见天边西北方向升起佛光，在光芒照映下，他的神志开始变得清晰，身体逐渐恢复控制。
　　他看见西北方向的缥缈峰上有座天成古寺，寺院里开着一株荼蘼花。花瓣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仿佛可以涤荡世间的一切苦难。

　　慧能大师想去一趟缥缈峰，那里或许会有化去如尘命中劫数的方法。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希望能最后再为如尘做些什么。

　　如尘端着粥碗回来时，慧能大师已经离开，只在榻边留下一封辞行的信笺。

　　慧能大师了解如尘的性子，看似寡淡，实则执拗，若向他提及天成古寺一事，他定会跟着自己一同前往。

　　从望亭山到缥缈峰路途遥远，路上遇见残兵山匪几乎不可避免，更有可能会遇上深山里的妖怪，随时丢掉性命。

　　慧能大师不能看着如尘与他一同犯险，只好选择不告而别。可他哪里瞒得住如尘。如尘见信中只道慧能大师要远行礼佛，吩咐他在望亭山看守寺院，却只字不提去处，立刻想起了慧能大师的话——“在西北方向上看见了佛光”。

　　如尘立刻去翻找经书典籍，终于在一本老旧的经书中看见“天成古寺”一处，正在西北方向的缥缈峰上。他知道慧能大师身体初愈定然走不快，此时去追，应该在山下朝西北走不远就能追上。

　　他顾不上收拾行李，锁上寺门立刻追出去，结果才跑到半山腰便遇上了麻烦。

　　山上来了三名从别处逃难而来的土匪，拎着大刀短斧正在寻找新的地盘，正被山路上粘脚的泥巴惹得心烦，迎面便撞上了急急忙忙跑下山的如尘。

　　自投罗网的如尘就这样直接被捆回了万古寺，师父没追上，寺也被人占了。

　　三名土匪逼迫如尘拿出微薄的香火钱，又命他烧水做饭，一直折腾了好些时辰，如尘才得空闲下来。

　　他还要去找师父，不能在这跟一群土匪耽误时间。夜里，见三名土匪睡下，他悄悄走出寺门，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身后却忽然亮起火光。

　　他回身，只见三名土匪执着火把，嗤笑地看他，嘲讽道：“小师傅，这夜深人静的，您是要去哪啊？”

　　他们看着如尘的眼神仿佛在告诫他，只要他敢再动一步，他们就敢一把火烧了万古寺。

　　如尘本是不惧怕他们的，横竖不过是一死。但慧能大师在信中说要他在寺中等他回来，纵使自己无法与慧能大师同往天成古寺，也该守住他与慧能大师亲手建造的万古寺。

　　他退回寺内，对身后三名土匪威胁的目光视而不见，反手将寺门锁好，目光未落在三人身上一眼：“夜里常有野兽出没，贫僧只是来将寺门锁上。”
　　说完，他也不管这些人信不信，径自走了。

　　一名大胡子土匪在他身后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话，见如尘好似没听见般走入浮屠堂，心里越想越气，直接跟过去一脚踹开如尘刚刚关上的殿门。

　　如尘背对着他站在佛堂前，回首轻蔑地瞥他一眼，未言语，又收回目光低头向佛祖赔罪。

　　大胡子气急败坏，抬脚狠狠踢在如尘的膝窝。如尘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佛前，他的膝盖碎裂般疼痛，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大胡子抽出长刀架在如尘颈侧，恶狠狠道：“转过来，给爷磕头谢罪！”如尘未动，大胡子更气，“老子让你转过来！”

　　刀刃在如尘的颈侧划开细长的伤口，渗出些血，如尘的身子动了动。大胡子轻蔑地笑着，等着看如尘跪在他脚边向他磕头谢罪。可如尘却握住他的刀，随着手掌攥紧，刀刃上流过一条条血痕。

　　如尘握住刀刃撑起长刀，一点点站了起来。他不顾掌心深至露骨的伤口，转身看向身后的大胡子，微垂的眼眸里生出几分睥睨之意：“佛门清净之地，不得见血光。施主，请回吧！”

　　他的眼眸深沉似蒙着层薄雾，从中隐隐透出寒凉。大胡子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哆嗦，但也只是慌了那么一瞬。他们兄弟也是从死人堆里爬下来的，手无寸铁的和尚气势再不寻常，也不至于真的把他吓跑。

　　为了挽回刚刚那一瞬慌乱丢掉的颜面，大胡子将刀朝如尘掌心狠狠按了下去。割裂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如尘皱了皱眉，额角渗出细汗来。

　　疼！

　　手掌近乎断开。

　　他知道他没办法全身而退了。但若要他向这样的人低头，他宁愿一死。

　　大胡子身后的另一名矮个子土匪看情势不妙，上前劝道：“大哥，这臭和尚留着还有用，他也吃了苦头，您何必跟个榆木脑袋计较？”

　　大胡子仍不依不饶：“臭和尚，你现在给老子跪下，把老子鞋上的泥巴舔干净，老子还能饶你一命，你别不识好歹。”

　　如尘依旧未应，他气得一脚踢在如尘腹上，生生将他踢倒在地，呕出一口血。他将火把指向如尘身后的佛像，厉声道：“臭和尚，你别不识抬举，信不信老子一把烧了你的庙！”

　　如尘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腹部抽搐的疼痛让他没办法直起身子。他只能咬牙抬起眼眸瞪向大胡子，一口牙齿就快咬碎在嘴里。

　　就在这时，三名土匪忽然僵住身子，好似见了鬼般面色铁青，豆大的汗珠眼见着从他们的头上冒出来，双腿开始不住的打颤，大胡子的刀都吓得掉在了地上。

　　他们都盯着浮屠堂内的佛像。如尘不解，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他倒在地上，香案挡住了大半视线，只隐约看见佛像后有血色的光。

　　未等看清，三名土匪惊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出了浮屠堂，只剩如尘一人不明所以地倒在地上。

　　他流了不少的血，头脑本就发昏，见三名土匪举止异常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挣扎着起身朝佛像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连那时的红光也不见了。

　　掌心仍在不停地流血，僧袍被血染红了一大块。如尘按着手掌准备出去上些止血的草药，可强撑着走到门口却昏了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晨间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浮屠堂内，如尘缓缓睁开眼。地上又硬又凉，他躺了一夜，肩膀酸痛，正欲伸手去按，却发现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看不见丝毫伤疤。
　　他又摸向颈侧，颈侧的伤口也消失了。

　　他下意识看向堂前的佛像，与往常并无区别。他有些茫然，起身去堂外去查看。

　　昨夜与他争执的大胡子正在院中练武，见他出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朝他吩咐：“大爷我肚子饿了，你去做些吃的，再去山下给爷买些酒来。”

　　如尘蹙着眉，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昨夜是梦，还是眼前才是梦。大胡子见他不答话，又催促：“快点，磨蹭什么呢？”

　　如尘回过神，道：“去望亭山外的镇上少说也要三日，施主不怕贫僧一去不返吗？”

　　大胡子嗤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敢不回来，老子就连望亭山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如尘不愿再多言。寺内只有白米和野菜，如尘草草煮了些粥，趁着三名土匪还没嫌弃地破口大骂，转身下山去买酒了。

　　离开万古寺时，他回望浮屠堂内的佛像，心里有些困惑。如果昨夜并非梦境，莫不是佛祖在庇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