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屠堂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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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连绵，三日未歇。
望亭山上的山路泥泞潮湿，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粘上一层泥巴。如尘的脚步越来越沉，衣襟已经湿透，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汗。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山上的万古寺，还差一株草药，须得找齐给师父煎药的药材才能回去。
万古寺坐落在望亭山的山顶，寺内只有如尘和他的师父慧能大师二人。彼时世态动荡，兵荒马乱，寺内尚有许多避世躲难的僧人，那时还不算冷清。直到后来连年的战火终于烧出了一个新的王朝，民生社稷大有回暖之势，寺内的师兄弟们看准时机，相继还俗，最后便只剩下如尘与慧能师徒二人。
佛说聚散无常，皆有因缘。如尘对师兄弟们的离开本不太在意，只是前些日子慧能大师突然病倒，他才觉出一人的难处。
望亭山方圆百里都是荒岭，去最近的镇子也至少要走三日的山路。如尘一人去寻药，寺内便无人照顾慧能大师；若带着慧能大师一同前往，慧能大师的身体又禁不起这番折腾。
如尘一人既要采药，又要诵经礼佛，实在分身乏术，时间一久，更觉力不从心。最后，他只好索性暂放诵经之事，全心去照顾慧能大师了。
不过，说来惭愧，他本是不信佛的。
如尘来到万古寺的缘由要从他出生那年说起。
他生于将门，出生那年恰逢边关战乱。他的父亲于那年除夕后的第二日领兵出征，而那时他的母亲已经怀胎八月，临盆将至。
那年京城下了很大的雪，皇宫内的金瓦红墙蒙上一层惨淡的白。战时的压抑顺着一张张战报传进宫里，来往的宫女们连走路都要屏着呼吸。
战局并不好，皇帝几乎一夜白发。战乱像擅闯凡间的饕餮，随着辎重粮草一批一批运出去，将国库吞了个干净。
如尘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战事起后，老太后心疼女儿，便将她召入宫内养胎，可这胎却是越养越糟。在边关的第一封捷报传入京城后，长公主诞下如尘，自己却香消玉殒了。
此事，也成了一切祸事的开端。
那日是上元节。
为庆贺边关告捷，皇帝设宴与朝臣宴饮。因尚处战时，国库银钱匮乏，很多准备都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为免宴会过于简陋，有损皇家颜面，宴会场地内比平日多点了一倍的长明灯，金灿灿的烛光盈满大殿，竟真有几分别样的华丽。哪成想一名舞姬的舞剑不小心拂到了烛台，一盏盏长明灯前赴后继地倒下，大火瞬间吞噬了整座殿宇。
如尘正是在这场大火中降生的。
那日，只有如尘的母亲一人殒身在火场中，宫人从焦黑的房梁下找到她时，她已经被大火烧得体无完肤。老太后只瞧一眼便昏了过去，皇帝颤颤巍巍地上前去看长公主的尸体，却听见一个稚嫩的哭声。孩子还活着，被他的母亲紧紧护在身下。
能在这样一场大火中活下来，如尘无疑是幸运的。皇帝十分坚信如尘是这场战事的福星，有他在，他的父亲在边关定然无往不利。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那场大火后，边关捷报连连，战事很快平定下来。
可偏偏这时，京城来了一位道士。所有人都认为如尘是福星，他却偏说如尘是灾星降世，克亲克友，还危言耸听说：“不出十年，其亲尽丧，国将不国。”
荒唐！
老皇帝以妖言惑众为由，下令将道士拖出去重罚，可那道士却化作一道黑烟，转瞬消失在众人眼前。后来，老皇帝才知道，那道士是半面鬼所化，半人半鬼，每次出现世间都会经历一场浩劫。
老皇帝当机立断，下令不准任何人再提此事，可消息却仍不胫而走。直到五年后的上元节，如尘父亲意外死在火海中，流言终于以不可遏制的速度爆发了。
群臣纷纷进谏恳请皇帝处置如尘以绝后患，皇帝屡次压制无果，只好顺群臣心意找到一名僧人将如尘带走修行，希望能借此化去他身上的劫数。
这名僧人正是慧能大师。
那时慧能大师还在京城城郊的寺庙修行。如尘与慧能大师离开后并未剃发出家，只是跟在慧能大师身边浑浑噩噩地度日。
他不信佛。
若佛慈悲，为何不早日渡他？
庙内许多的僧人对如尘颇为忌惮，鲜少与他接触，更有甚者连同他共处一室都觉得晦气。如尘接下来的三年，都是在冷眼中度过。
直到八岁那年，边关战事再起。
敌军一路北上，未给皇帝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捣京城。群臣被俘，孤傲一世的皇帝不甘做俘虏，携皇后于城楼自刎。滚烫的鲜血溅在城楼的白雪上，如北风催折后落了满地的红梅。
那日也是上元佳节。
又一场大火在皇宫内烧了整整三日，将一个王朝的繁荣与衰败化作遍地尘烟。城郊寺庙虽有幸躲过一劫，却再也容不下一个如尘。
慧能大师孤身带着如尘离开时，有师弟来劝，说：“这孩子恐乃灾星降世，师兄多番护他，岂非纵容他为祸世间？”
慧能大师却只淡然一笑！：“人生于世，如尘如埃。他不过小小孩童，何来祸世之能？”
如尘记得那时慧能大师就站在自己的身前，身材不算高大，背影隐约能瞧出老态。他明明只是穿着破旧泛白的僧袍，却让他开始相信，世间真有神佛。
那晚，他亲手剃了发，大雪落满僧袍，从此成了如尘。
——
如尘找齐药材回到万古寺时，天色已然暗了。雨还在下，细而密的雨丝在院子里荡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如尘点燃了浮屠堂内的青灯，灯光透过窗纸落在水雾上，散作满院迷朦的光。
慧能大师仍昏睡着，已有半月之久。如尘仔细煎好药，照顾慧能大师服下，又帮慧能大师按了一阵胳膊，才在一旁坐下歇息。
他静坐在床塌边，目光勾勒过慧能大师眼角的皱纹。当年慧能大师带他离开京城，辗转来到万古寺，一晃已有十年。他竟到今日才发现，师父已然老了。
不知不觉，目光微微湿润。如尘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闲下来，一旦停止忙碌，即将分别的酸楚便会趁机钻到他的骨缝里，像锉刀一样磋磨他的意志。
他离开偏房，顶雨扫了庭院中微不足道的几片落叶，又回自己房中换下一身泥土与汗水的僧袍，胡乱地用冷水洗了澡。
夜还很长，他睡不着，转身去浮屠堂内抄经书。
浮屠堂内供着一尊佛像，香案上摆着两盏青灯。如尘正准备去香案后取经书，却发现佛像下角落里开了一朵白色的花，轻薄似雪，白皙如玉。
如尘曾在经书上见过这种花，名曰荼靡，也称佛见笑。
荼靡花开在佛堂里，是吉兆。
花瓣上不知因何落满水珠，如尘疑惑，抬头望去——竟是浮屠堂的房顶破了窟窿。
看来也不怎么吉利。
他无奈苦笑，今日累了，明日再修吧！漏进来的雨且算浇花。
如尘倚着香案坐下，目光再落回荼靡花上，却发现荼靡花下盘绕着一只黑色的小蛇。浮屠堂内光线昏暗，小蛇几乎与香案的影子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俯身仔细看去，小蛇闭着眼睛，正睡得安详。屋外的雨不知怎么大了起来，顺着房顶窟窿漏进来的雨也越来越多。眼见着堂外大雨，堂内小雨，雨水一滴滴打在小黑蛇的身上。它朝花叶下缩了缩，似乎想要避开。
如尘抬头看看屋顶，破损不算大，但太高了。他现在搬梯子上去修，肯定会把这小黑蛇惊走。
思量一瞬，他侧过身，撑起衣袖，遮在了荼蘼花的上方。
雨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子上，花下的小黑蛇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
如尘愣住了。
那双眼睛像是剔透的红宝石，藏着漫天星光，却又如冰山上神明的眼眸，有着难以言说的孤傲和疏冷。
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词——“信徒。
他觉得但凡见过这双眼睛的人，都会沦为它的信徒。
他开始觉得自己可笑了。佛门弟子，竟会为了一条小蛇生出叛变的念头，真是罪过。
小黑蛇只是慵懒地看他一眼，见他在为自己遮雨，便又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睛。如尘见它似乎是又睡了，鬼使神差地想要悄悄伸手去摸摸它。指尖尚未触及它的身体，那双如血玉般的眼眸忽然再度睁开。
如尘慌了一瞬，有种做坏事被撞破的窘迫感。他顿住动作，进退两难。恰在这时，小黑蛇忽然缓缓朝他的指尖探过来。他愣住没躲开，小黑蛇竟顺着他的指尖缠绕到他的手腕上。
如尘盯着手腕发愣，任由它在自己的手腕上盘绕落定，脉搏处传来丝丝清凉。
小黑蛇似乎很喜欢他手腕上的温度，刚盘上来，又安稳地睡了。如尘笑了笑，靠回香案边坐下。他将袖口挽起，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身前，生怕惊醒它。
夜已深，窗外依旧是滴滴答答的雨声。白日里太累，如尘就这样靠着香案睡了。
他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
梦里，小黑蛇顺着他的手腕，从僧袍内一点点爬上他的肩膀。一场混顿的大梦，让如尘体会到身为佛子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他拼命念着清心咒，却仍是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浮屠堂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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