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浮屠堂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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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已过，山洞里的篝火奄奄一息，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冷冽的山风顺着洞口吹进来，冻得如尘打了个哆嗦。他缩紧身子，却不敢把布衾往自己身上多盖些。
墨语就躺在他身侧，他左右睡不安稳，索性漫无目的地盯着山洞顶神游。
已近岁末，年关将至。往年这时慧能大师都会带他下山置办些米面，供除夕贺岁之用。山下的小镇沾上新年的喜气，会显得格外热闹繁盛，相比于清冷的望亭山，那里才算是烟火人间。
这几年万古寺内只有他和慧能大师两个人，本该热闹的除夕夜也过得朴素。一人煮上一碗热汤面，喂饱肚子，便裹紧僧袍到寺外遥望万家灯火，在山风中捧一盏热茶话天明，倒也算惬意。
只是不知慧能大师今年何时才能回来，是否还赶得上除夕夜的一盏热茶？
思量着，又一阵山风吹来。如尘不禁缩了缩身子，寒冬腊月住在山洞里，属实冷得难捱。他抬手去捂耳朵，却不小心扰到一旁的墨语。墨语醒来，半阖着眼问他：“冷吗？”
如尘摇头：“无妨。”篝火尚有余温，倒也不至于难以忍受。他不愿打扰墨语休息，便没多言。谁料墨语忽然碰了碰他的手，嗔怪道：“手这么凉，还说不冷。”
她的话音带着半睡半醒的慵懒：“明天我去万古寺把那些人赶出去，你回寺里住吧！”
如尘曾听闻天上的神官不能随意插手凡间之事，否则会受天劫惩罚，重者甚至会被剔去神骨。
“算了吧！你们神哪能随意插手我们凡人的事。”
墨语翻过身，无意识地靠在他的肩上，喃喃道：“我说可以就可以。”而后没了声音，明显是又睡了。
如尘不由得失笑，好歹是神，这般嗜睡，哪有神的样子？不像神，倒像是本该冬眠的蛇。堂堂妖神靠在一个凡人和尚的肩上熟睡，世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吗？
他带着笑意闭上眼，直至黎明破晓，才终于习惯肩膀上的温存，慢慢睡了过去。待再醒来时，天色通明，墨语却已经离开了。
他想起昨日墨语说要去赶走万古寺的土匪，眼下许是已经去了万古寺。他起来简单收整一番，准备去万古寺找墨语。
山洞在望亭山北坡，洞外的积雪尚未消融。如尘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踏雪声。脚步沉重，不是墨语。他躲到石头后待那人走进一看，心底猛地一沉，竟是大胡子土匪。
大胡子背着一个硕大的麻袋，刻意避开山路，鬼鬼祟祟地往林子里钻。如尘躲在他后面跟了一阵，盯着他背上的麻袋，越看越觉得奇怪。
大胡子边走边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如尘悄悄跟在他身后，最后在一处朝阳平坦的山坡上停了下来。那里靠近崖壁，四周没有树木遮挡，如尘不敢再靠近，只好远远地观望。
大胡子将麻袋撂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开封袋的绳子，竟从麻袋中抱出一个昏迷的女人。
女人名唤小苑，是矮个子土匪的远方表妹。矮个子尚未落草时，曾与她定下婚约，后来欠债出逃，上山落草为寇，才与她失去联系。
小苑模样不赖，人也贤惠，本该寻个好人家嫁了。可家乡不幸罹遭水患，她与亲人失散，只好变卖身上的首饰一路流浪，最后辗转到了望亭山外的小镇。
前天，她在镇上远远看见下山买酒的矮个子，一眼便认了出来。她身上已无银钱，一见故人如遇救星，赶忙去追。可追至望亭山后却迷了路，饥寒交迫地挺了两天，濒临倒下之际，遇到了正准备下山的大胡子。
大胡子认得她。之前矮个子总吹嘘他在家乡有一漂亮娘子，众人不信反取笑他。他一气之下拿出一直悉心保存的画像给众人看，画上的女子眉目温柔，笑意盈盈，果然漂亮。
那时大胡子常骂老天不公，像矮个子那样无才无貌又胆小懦弱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美人？
所以今天一见到小苑，他立刻起了歹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算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倒时再装作不认识小苑，矮个子也拿他没办法。
小苑是饿晕的，被大胡子背着走了一路，摇摇晃晃的，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她见大胡子急不可耐地解腰带，吓得连声尖叫。大胡子忙去捂她的嘴，二人争执间，小苑咬伤了他的的手，气得他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小苑绝望地失声痛哭，大胡子不管不顾去扯她的衣领。她吓得连声哀嚎，可哭着哭着忽然停了。
大胡子以为小苑这是认命了，正得意，后脑嗡得一下，被人狠狠砸中，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如尘捧着石头站在大胡子身后，双手不住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打人，但凡手上力道再重些，他都会摊上人命。
石头上还沾着鲜血，他连忙丢下石头，站在原地惊慌地喘着粗气。
小苑颤抖着整理好衣衫，劫后余生般望着如尘，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如尘缓了半刻才平复思绪，确认大胡子只是暂时昏迷并无大碍，他才松下一口气，朝小苑施礼道：“山上不安全，施主还是尽快下山吧！”
可小苑依旧不停地哭。如尘无法，见一旁有根树枝，便拾起来递给小苑，想拉她起身。哪成想小苑望着树枝愣了片刻，直接扑到他身上，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如尘整个人都懵了，也顾不上小苑是个刚刚受过惊吓的姑娘，拼了命的把她往外推。可小苑好似粘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不肯松手。
为难之际，只见一人一掌利落地劈在小苑的后颈，哭闹的姑娘终于消停了。
墨语毫不客气地把小苑推倒在地，挽着如尘的胳膊把他揽到自己身边，瞪着他，不满道：“她就是瞧你好看才抱你，你怎么不推开？有没有点出家人的自觉？”
如尘看向墨语挽着自己的胳膊，哭笑不得道：“你是说她，还是说你自己？”
墨语一愣，红了脸，下意识松开手。思量一瞬，索性又厚着脸皮挽上去，理直气壮道：“我和她不一样。我是神，想做什么做什么。”
如尘没忍住笑意：“好，阿墨是神，做什么都可以。”
——
自那日起，二人开始对彼此的情谊心照不宣。
小苑被墨语送下山，开始在一间药铺里做学徒，临别前将一个香囊交给如尘，希望如尘有机会能将其转交给矮个子，算作告别。
如尘应下，却一直没想好如何转交才合适。他拒绝了墨语亲自赶走三名土匪的提议，打算待慧能大师回来，直接去镇上报官，计划那时再转交香囊。
自打那日起，每逢夜里，墨语都会肆无忌惮地往他怀里钻。她的身上很凉，格外贪恋如尘身上的温度。
如尘虽不介意她拿自己取暖，但他到底是个男人，心爱的女子整夜依偎在怀中，他越发觉得坐怀不乱才是最残忍的刑罚。
一日夜里，墨语照常缩进他的臂弯，枕靠在他的肩上。他平日里都只是任意墨语在他身上胡闹，自己一动不动的躺着，不会主动去碰她。可这晚墨语离他太近，鼻息就落在他的颈侧，扰得他心底发痒，身上也不安地燥热起来。
墨语总是对温度的变化很敏感，察觉如尘身上发热，缓缓睁开眼，懒洋洋地问他：“怎么这么热，是发烧了吗？”
她不出声还好，一听见她慵懒恬淡的声音，如尘更觉得难熬。他别过头，搪塞道：“无碍，睡吧！”
墨语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担忧道：“怎么这么热啊？”
如尘没应，红着耳畔不出声。
一到冬日，墨语便嗜睡，夜里总是迷迷糊糊地不愿意思考。她半梦半醒地察觉如尘身上发热，竟真以为他病了，只好挥手燃起篝火，想帮他取暖。
山洞内忽然亮起来，如尘觉得耳畔更热，他起身靠坐在石壁上，别过头不敢看墨语。
睡意散了大半，墨语走过去摸他的额头，忽然发现他的耳根红得似要出血，才恍然明白。她假装没看穿，故意凑到他身前，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笑道：“嗯，很热，要不要本尊帮小师傅降降火？”
如尘一听她的语气便知她又在戏耍他，无奈之下只好轻轻推开她，哄道：“阿墨，别闹了，睡吧！”
墨语却不应，双手挽住他的脖子，俯在他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小师傅，别信佛了。”
如尘的身子瞬间僵住，轰开的思绪像春风卷起一地乱麻。他迷蒙中感觉到轻浅的吻一点点落下来，从耳畔落到唇边。而那个妩媚的声音又悄然滑入耳畔：“别信佛了，信我，好吗？”
他想回应，话音却被温柔的一吻打断。轻浅的吻一触即分，只剩唇边淡淡的凉意。如尘不禁将墨语拥入怀中，耳畔是篝火在寂静的夜里传来的噼啪的声响。
回首昔年二十余载，他求人求佛，不过是希望能在晦暗的人生中寻一归途。而十余载硝烟风雨过，他终于遇见了自己的神明。
翌日。
墨语似是有事，离开得很早。如尘一直等到黄昏，见她迟迟未归，便去山中寻她。
望亭山上的那棵梨花古树万古长青，即使是寒冬，树上的梨花也常开不败。
梨花树周围有一片很宽阔的空地，被经年飘落的梨花层层堆满。冬日结冰的山涧从树下穿行而过，如天神挥毫落下肆意的一笔，在遍地雪色中自成风景。
晚风轻拂，梨花映着夕阳的余晖翩跹落下。如尘接住一片花瓣，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墨语正靠坐在雪白的花枝间遥望远天。漫天霞光里，她的侧颜美得不可方物。
如尘恍然发现，墨语不笑时，眉目过于清冷，显得疏离，清幽的眼眸中沉浸着跨越万古的孤寂。
慧能大师曾说，人之所以有生老病死，是因为万水千山终究有限，若一日看遍世间风景，余生会只剩索然。
如尘从前不懂，现在忽然明白了。
他走上前，轻声唤她：“阿墨。”
墨语闻声回眸：“你怎么来了？”
如尘朝她伸手：“我来接你回家。”
墨语晃了晃神，粲然笑了。
她伴着梨花一同落下，站在他身前三寸之地笑他：“怎么，如今不要你的戒律清规了？”
如尘牵住她的手：“嗯，已负神佛，不愿再负你了。”
作者有话说第5章 浮屠堂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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