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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白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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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到了乾州,总不好整日闷在屋子里。恰好车夫进来禀报,今日曹刺史与张进炳要在城门口施粥派药,广施皇恩,声势甚为浩大,听说昨夜三更便有人在排队了。
江回便道:“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反正从驿站到城门不远,外面的雪也已经晴了。正欲出门时,“恰巧”殷濯走了过来,说什么也要跟江回同去——看他神色,倒不光是对张进炳感兴趣,更多的是想监视江回罢了。
江回却也没有拒绝。无论殷濯昨夜如何疏离强硬,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并没有将江回当成敌人。有时候,这些殊途之人比自以为是的盟友更加值得信任。
二人同车而行,相顾无言,一路寂静地到达城门附近,那里人烟鼎沸,堵的水泄不通。
大概已经错过了两位大官的慷慨陈词阶段,江回掀开帘子,站在马车上极目望去,只见张进炳和曹刺史都脱下官帽,撸起袖子,一个亲力亲为地搅动着笨重的木勺,为受灾百姓盛粥,另一个则将早已分装打包好的药材递给染上风寒的百姓。
如此通力合作,那些围观的百姓差点就要痛哭流涕,跪下磕头感念“皇恩浩荡”了。
“我今日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张侍郎是这般爱民如子的人。”江回望着人群之中那个汗流浃背的身影,笑意幽微。
殷濯瞧了他一眼,平静接话:“即使只是伪装,百姓也一定希望天下多一些这样伪装成好官,能让他们填饱肚子的人,而不是自称清廉却只能嘴上说说,一点实事都不做。”
江回轻笑:“更要少些像我这样养尊处优,碌碌无为,却喜欢评头论足清谈旁观的人。”
“十二公子自谦了。”殷濯如是应和,可他的语气却好像在说“你很有自知之明”。
江回便又是一笑,不再言语。
时间一点点推移,头顶那个羞涩的太阳也终于舍得从云层深处露出脸来。百姓们吃完了粥,纷纷向城南走去。听说是张进炳拿着钦差大印,连夜从临近的驻军之处调来了一批军帐,给百姓应急居住,难怪在街上没瞧见几个人。
仅仅半天一夜过去,乾州城中景象竟已大为不同。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眼中,也有了些许生人气。
“不愧是皇上送来的粮食,喝这一碗粥好像比吃了一碗饭还管饱!”
“是啊!皇上还是念着我们这些苦命人的!”
“今儿一早,我看见军帐旁边堆了好些干柴,用油纸包着,听说都是钦差大老爷的卫队砍来的,我也可以给闺女熬药喝了!”
“你闺女也染上风寒了?那可要抓紧瞧瞧,不能马虎……”
几个破衣烂衫的大汉拎着药材从马车旁经过,口中一字一句,都是贫苦人的坎坷与辛酸。江回闻言沉思须臾,忽唤来车夫:“你去城门口,领一碗粥回来。”
“公子可是饿了?”车夫有些疑惑,“您早间不是用过……”
“来都来了,总要体会一下张侍郎的爱民之心。”江回道,“你去就是,切记不要被人发觉。”
车夫只得领命而去。寒冬腊月,他穿得严严实实,虽然不像寻常百姓,但衣料并不显眼,粗粗看去也不容易被察觉,打了粥,领了药,又生怕粥水被吹凉,捂在胳膊里小跑着赶回来。
江回接过两样东西,轻轻嗅了嗅,那粥中隐隐透着股药香。他目中一暗,反身钻回马车里,将粥碗放在殷濯面前。
“十二公子这是何意?”殷濯抬头看着他。
“尝尝。”
“嗯?”
“我叫你尝尝。”江回的目光仿佛被马车外的寒风冻住了一般,定定地望着殷濯,“‘殷太医’,别忘了你的身份。”
殷濯冷笑道:“微臣是太医,受陛下谕旨,只需要照顾公子病体,其余一概不问。”
江回便拿过粥碗,自己干脆利落地喝了一口,然后在殷濯惊讶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说:“我喝了这粥,觉得身体不适,作为太医,你必须立刻检查我入口的所有食物,然后告诉我详情。”
“你……”殷濯嘴角抽搐,最终还是在他的无赖之举面前败下阵来,依从地接过粥碗,轻轻地嗅了嗅。
然后……殷濯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异样,缓缓看向江回,道:“十二公子想知道怎样的详情?”
“我想知道这碗粥什么特别之处都没有,可你的眼神告诉我,我想错了。”
江回悲悯地闭了闭眼。
殷濯道:“此粥是寻常的粟米粥,十分粘稠,大约插根筷子也不会倒,只是,里面多了一味药材。”
“是白杦,对么?”
“的确是白杦,一种生于苦寒之地的灌木,煎之可使人不饥。”殷濯道,“看公子神色,似乎对白杦颇有了解,那还问微臣做什么?”
“只是昔年在父亲书房中看杂记,曾看过一个故事,提到过白杦。但我又不是神医,不知此物性状,哪里像殷太医一闻之下便知端倪。”江回瞳孔微变,未知喜怒,良久,才向外喊道:“回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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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前朝曾有一位将军在边疆带兵,遇见敌军来袭,军粮短缺,士兵们每日都吃不饱饭。
后来,军中的一个曾经学过医的幕僚想出个主意,他命人偷偷去山林中砍了许多白杦,与白粥一起烹煮,士兵们吃了这样的白粥,十分顶饱,精神百倍,一鼓作气击败了敌军。
又过了半年,这些士兵中的许多人,尤其是一些老弱病残,全都死了,死因是伤寒。殷太医,你说是因为什么?”
殷濯了然道:“白杦食之不饥,但自带寒毒。百姓饱腹以御寒,如今不饱而‘觉饱’,实则是在透支本元。寒毒累积于体内,虽然不会立刻发作,但天长日久,再遇见寒气侵体时,便极易诱发伤寒,且难以治疗。”
“可那时候,雪灾已解,没有人会在乎他们是因何而死。”江回嘲讽地笑笑,“相比直接克扣赈灾钱粮,这可算是最高明的手段了……就为了每人嘴里省下的那一碗粥。”
殷濯不屑道:“贪官之恶,确乎如此。”
江回暗暗地握紧了拳头。贪官,贪官!当年长兄带兵出征,折戟沙场,虽是敌军过于悍勇,但焉知朝中粮道给他使了多少绊子?
贪官若只是贪财,便也罢了。但贪墨钱粮以至百姓冻饿而死,和直接下毒谋害百姓,并榨干他们的生机来为自己谋求赈灾功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此种行径,其罪难寰,其心可诛!
他只觉得喉头恨得要沁出血来,过了半晌,才问道:“若是以你之力,可否能解白杦之毒?”
殷濯闻言微微纳罕,不答反问:“十二公子大老远地来乾州,不就是想为陛下拿住那张侍郎的把柄?如今张侍郎亲手将把柄送上来,公子却要微臣救人?”
“我只问你,能不能。”江回道,“殷太医可别告诉我,您只是妄称神医。”
殷濯一时摸不准江回的心思,沉默片刻,方道:“十五日之内……最迟不可超过二十日。”
“好。”
时间不多了,江回思索。看来不能再耽搁,他也只能去同那个人打交道……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外面的车夫,心想还要避过这些耳目才是。
“公子要给陛下传信,告发张侍郎么?”
江回摇了摇头,道:“白杦是寒毒,入体自与寻常寒毒一般,无法探查。从此地到京城,中间要经过多少关隘,消息只怕一到中书门下就会有人传信给乾州。在陛下命人来调查之前,所有证据就会消失得无声无息。”
“如无圣旨,十二公子要如何阻止张侍郎,又不被察觉?”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江回微睐殷濯,“医者父母心,殷太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殷濯笑道:“十二公子还敢信微臣?公子大概不知,自故人去后,我便早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殷太医铁石心肠,我也不是慈悲为怀,大家各有所需罢了。”江回眉宇轻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殷太医大老远地跟我来一趟,我便大胆一猜。你也是为了张进炳……或者说,你想要张进炳死。”
殷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何以见得?”
“崔赋也好,张进炳也好,无非都是太傅谢峥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参与过五年前那桩事。你是江湖人,不喜欢也没有机会耍那些弯弯绕绕,所能做的,便是在他们跌入深渊后亲手除之。而我,会是那个让他们跌入深渊的人。”
“你,并不值得我信任。”
“暂时的合作而已,本就不需要信任。”
“……成交。”
江回与殷濯相视一眼,道:“首先,请殷太医尽快研制解毒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殷濯诧异道:“不时之需?你不想立刻救人?”
“我说了,我也并不是慈悲为怀。”江回眯了眯眼,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卑劣之人。我有我要做的事,只遵从我自己的道。即使背负无数罪孽,也仍要一以贯之。”
最后一个字落地,马车刚好停下,只听车夫在外说道:“公子,到驿站了。”
“知道了。”
江回应了一声,乜了一眼殷濯后起身下车。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仰头看向西面的小楼,拢了拢斗篷上的白狐风毛,提步向自个儿的卧房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