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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裴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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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回在门前伫立须臾。
玄关处的薄薄积雪上,一双暗纹连云的脚印赫然映入眼帘。他四下里扫视一番,仔细确认了没有其他人在监视,这才轻轻地推开房门,然后迅速迈入,顺便将房门关紧。
随即,一阵清风吹过,有不属于他的体温附上来。
“松手。”江回寒声道。
裴衍没有动,环住江回的力度却加大了几分。
江回剑眉轻蹙,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对准了他的咽喉,沉声道:“恶心。”
裴衍埋首在他的颈子里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向后退。匕首如影随形地紧紧跟上,寒光凛凛,映着江回肃杀的眼睛。
江回径直地看着他,道:“那日在城隍庙,我说过,你我虽暂时同盟,但只为复仇而已,烦请容王殿下自重,不要存心膈应我。”
裴衍深深地凝视着江回,平心静气道:“不移,这几日你一直不肯与我见面,我知道你是对我仍有误解,怪我当年独木难支,不足以与老二抗衡,只能暂时舍弃你,换得为大将军报仇的机会……”
“多余的借口就不必说了,我听着就恶心。”江回道。
裴衍叹息道:“……如今我也不强求你能立刻体谅我,但现在是在驿站,隔墙有耳,你把匕首放下,不要惊动其他人。”
“容王殿下放心,即使我要杀你,也不会是现在。大业未成之前,我不会杀死自己的盟友。”江回邪狞一笑,将匕首插回珠玉累累的皮鞘,慢悠悠地走过去坐在圈椅上。
裴衍方舒了口气,温声道:“听说,你方才去了城门口的粥棚?”
“去看看张进炳那钱串子唱什么戏罢了。”
“张进炳掌财的确是一把好手,当年老二能备受父皇倚重、朝臣推崇,他功不可没。虽然贪财争利,终究瑕不掩瑜。”
“你请命来乾州,就是为了能趁机收服他为己用。”
“那你来乾州是为了什么?”裴衍忽然反问,“或者说,老二派你来是做什么?”
江回冷冷一笑:“他要铲除太傅一党,重掌权柄,派我来自然是要让张进炳没有能力活着回到京城。”
裴衍微微一怔,似有些颓然:“你答应了?”
“这差事本就是我自己求来的。”江回道,“张进炳留不得,你也用不得。”
裴衍讶然:“为何不事先告知我?”
“容王殿下来乾州,似乎也没有事先告知我。大家彼此彼此,就别作这副矫情的模样了。”江回厌恶地白了他一眼。
裴衍嗫嚅其词,一时无话。
“容王殿下舍不得这个助力,我知道。张进炳出身寒门,背后无人,谁能喂饱他他就能为谁所用,但有一点殿下怕是忘了:贪财争利,须有底线。如果他为了一点眼前之利,祸国害民,这种人殿下用着就不怕烧了手?”
江回说完这些,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看着那些泡发好的褐色茶叶沉在碗底,静静地等待着裴衍的回答。
只见裴衍沉默了半晌,低吟道:“看来你去粥棚,是发现了什么?”
“那件事不值一提。”江回头也不抬地说。
裴衍问道:“你要帮老二除掉张进炳,于我有何好处?”
“他与太傅一党鹬蚌相争,何人得利?”江回轻笑道,“况且殿下久在延州,韬晦不出,虽能养精蓄锐以待时机,但‘时机’二字,苦苦等待不如自己创造。譬如此番,殿下若能善加利用,救百姓于水火,还乾州以清明,民心自然归附。”
“不需要你出手,我一样可以除掉张进炳。”
“殿下若亲自出手,在天下人面前就只是党争而已,谈何收服民心。”
裴衍思量须臾,问:“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想做什么?”
江回淡淡一笑:“殿下也是奉旨赈灾,我想,您进入刺史府的账房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他顿了一顿,终于看向裴衍,“我心中有个疑惑,需要查看近两年乾州的详细账册。”
裴衍看着他默默点头,目光犹疑不定。江回觉得不耐,便干脆道:“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不必拐弯抹角。”
“只是在想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原来你我也有这样疏离的时候。相比之下,我倒宁愿你恨我杀我。”裴衍苦笑道:“你这算是在与我作交易么?”
“殿下开什么玩笑。”江回眨了眨眼,笑得甚是妖冶诡谲,口中却吐露着冰冷的词句:“我又没有兵马和封地,怎么配与殿下做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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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十七年的春日,在江贵妃的锦棠宫中,七岁的江回第一次见到了那个青衣清俊的少年。满室绚烂的花草馨香醉人,却好像也不如那少年温润而泽,淡雅如竹。
乾安宫掌事太监进宝甩了甩拂尘,笑眯眯地转述圣上的口谕:“陛下说了,贤妃娘娘早逝,三皇子老是自己在居安殿住着也不成样子。贵妃娘娘素来敦厚,少不得您费心看顾一二了。”
江贵妃微微一笑,秀气的眉宇间温柔如玉,婉娩和静。她是辅国大将军唯一的嫡亲妹妹,入宫多年只得一个儿子裴彻,序列为七皇子,比三皇子小上两岁。皇上会做出这样的决断,除了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也是看中她性情和顺,不会薄待了三皇子。
“陛下言重了。既然有陛下的旨意,本宫自然遵从。”她扫了一眼下头垂首而立的少年裴衍,轻轻一笑:“三皇子听话懂事,天性聪颖,以后必能教着彻儿上进。”
“娘娘这可是过谦了。”进宝赶紧奉承:“七皇子乃是文曲星下凡,三岁而咏,四岁而书,五岁而诗,六岁而文,宫中谁不知闻?陛下常说呢,这么多皇子里,就数七皇子最……”
“公公!”江贵妃连忙掏了一把金瓜子递过去,笑着圆场:“彻儿还小呢,经不得这样夸。你在御前一堆事儿,本宫也就不留你了,就当请公公喝茶。”
进宝两眼放光,喜笑颜开地接了赏赐退出去。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江回在一旁瞧着,那玉雕般的少年面色微白,沉默半晌,忽然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清朗开口:“儿臣,给母妃请安。”
江贵妃略微有些惊讶,旋即笑着招手命裴衍起身上前来,柔声道:“好孩子,你既叫我一声母妃,便不必行如此大礼了,本宫也越性儿叫你一声衍儿。以后在锦棠宫,便是你的家了。今日你七弟身上不爽利,过几日他好了,再让他来拜会你。”
“既是七弟卧病,儿臣理应看望才是。”裴衍正色道。
江贵妃摇了摇头,笑道:“他染的是时症,若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得了?你有此心,你七弟也就念着你了。”
这对临时拼凑在一起的母子又寒暄了几句话,江回觉得无聊,在旁抗议道:“姑母有了新儿子,就不要我了。”
二人闻言,齐齐看向江回。江贵妃嗔怪地斜了他一眼,道:“不移,衍儿总归是皇子,你也该守着些规矩礼数。”
江回撇撇嘴,含浑应了,却是裴衍瞧了瞧他,笑道:“江公子是母妃的亲侄儿,便是儿臣的兄弟,讲究这些虚礼倒生分了。”
“姑母您瞧,三皇子都不介意。”江回得意洋洋道,很是自来熟地上去揽过裴衍的肩膀:“三皇子说我是兄弟呢,那我们以后就要同甘苦,共患难,苟富贵,勿相忘!”
“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江贵妃戳了戳他的额头,道:“衍儿别理他。哦,本宫倒忘了介绍你们认识。衍儿,这是本宫兄长家的幼子江回,与彻儿是同一日生的,你与本宫一样叫他不移就是了。”
“江水萦回,此心不移,是个好名字。”裴衍拱了拱手,温声道:“既是一家人,不移以后就叫我阿衍吧。”
“阿衍。”江回从善如流地改口。
少年人的友谊总是来得很容易,三言两语,就好像成了此生的挚友。
彼时江回正是最闲不住的年纪,奈何七皇子裴彻胎里就带着弱症,三天两头的生病,江贵妃从不许自己带他出去胡闹。有了裴衍,江回便总要缠着母亲进宫时带上自己,然后在锦棠宫一住就是半个月。他陪裴衍去听老夫子枯燥乏味的经史典籍,裴衍陪他去各处闯祸胡闹。
一晃儿就是大半年过去。
都说宫中日月长,江回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快得抓不住命运。就像那场初雪里,花团锦簇的锦棠宫挂上了一重又一重白幡,如潮的哀哭声和法师悠长的诵经声杂糅在一起,刺眼,也刺耳。
泰安十七年十月二十四,七皇子裴彻薨,追封宪王。
姑母哭成一个泪人儿,几乎要随子而去,裴衍也扶着棺椁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江回随几位兄长一起给七皇子的灵柩致哀,他看着那些白惨惨的经幡,左心房一抽一抽地疼。
出殡那日,江回和裴衍一起站在他们曾一起打闹玩耍的那棵海棠树下,裴衍忽然拥抱了他,在他耳边沉声说:“不移,你还有我。”
裴衍似乎总是擅长安慰别人,他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却是最温柔的那个,令他此后多年,念念不忘。
可是呵,江回忘了,温柔的人从来都是那么温柔,哪怕在他背叛、出卖、舍弃你的时候。
温柔得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