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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爷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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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中,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外公看见我,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我赶紧过去扶着他,不敢让他走太急。
外公的到来使家里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只是不知为何,我爸的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重。
年关将至,对窗那户人家人员渐齐。人多的时候,老太婆没有时间打小孩消遣时间,倒是男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这天终于大吵大闹起来。
我听见一连串锅碗瓢盆敲击地板的声音,便打开窗户看。女人们尖声劝架说:“莫动手,有人在看。”
哦,我被发现了。
之前我也时常在看,老太婆每次都不见因此收手,我以为她看不见我,原来是能看见的。我才回想起来,之前有好几次,小孩被追着打,都会往阳台跑,我后知后觉,他是不是在幻想,我的注视能够帮到他?
我对男人间的斗嘴没有多高兴致,不过,他们争论的内容竟然是“小孩能不能玩玩具”。
老头说这叫玩物丧志,人家知道利用时间读书,他一有时间只想玩玩具,长大了肯定没有出息。
肥头男很是气愤,语气却是苦口婆心,他说玩玩具是小孩的天性,能锻炼动手能力。他小时候就是因为没有玩具可以玩,才和同学打不到一堆去。男孩子就是该玩玩具,摔了,拆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却声气渐长地说在他家里他就是不允许,要想玩就别在他眼前玩,在他眼前就要服他管。
肥头男也来了脾气,觉得他爸厚颜无耻。他说他每个月往家里寄的钱不算钱吗,十几岁就出门工作,寄回家的钱都够付首付了。租来的房子也算是家吗,他不就是住了十几天吗,用不用得着每天都拿出来说?
老头也理直气壮,说把屎把尿地把他盘大,拿他钱是天经地义,到阎王爷面前吵也是自己占理。
肥头男觉得他爸可笑至极,问他从小到大我一共花了你多少钱,你自己算一算我这些年给你们的钱够不够还。把屎把尿,等你老了难道不是指望我来给你把屎把尿,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自己?
老头也笑起来,说你要是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也不要你还钱,你就把我以前给你喂过的东西通通给我吐出来……
他们越吵越远,就快吵到了他出生之前。
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如此。一家人吵架不会指着一件事吵,一定会把时间线拉长到整个生命线里,然后挑出对各自有利的事件,争论不休。亲子之间的债,欠下一次,还一辈子。
不过生命是个圆,吵到最后,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肥头男说你随便砸,反正砸烂了我还会给他买。
老头说那我见一次砸一次。他又提到了读书的重要性,说教孩子学国学,是对全家人的未来好。人家首富分享经验时都说了,他从国学里学到了经商的道理。书中自有黄金屋,钱都藏在这书里。小时候不学什么时候学,难道等长成你这样大的废物再学?那还起个什么作用?
肥头男耻笑了半天,把经商的人都骂了一遍,从头到脚地骂,祖祖辈辈都骂,骂到他爹实在听不下去了,要找鞭子伺候他皮肉。
老头的想法有些天真,他相信成功者虚伪的说辞,从而把后代的失败归结于读书不够努力。他是一只井底之蛙,只看得见目光所及的天地,但你能怪他吗?我想让他选他也想跳出这一方天地,但是有人不仅把他放在了井里,不让他出去,还要禁止他向外眺望。
我妈也是被困在井里的人。
她跑来跟我说院子里和我一样不结婚的女生,今次也要结婚了。对象是补习学校的物理老师,听她妈妈说一个月工资有六七千。
这个工资对我们小县城的人来说是非常可观的收入,毕竟租间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年下来也就一万出头的样子。
我妈会积极和我分享这个消息,一是,别人朝她显摆,她心里结下怨气不好过,所以也要让我一起不好过;一是,希望激起我的攀比之心,早点让她能在别人面前显摆回来。
她总是骂我没有大志,没有一点追求,可是她却老是记不住这一点——我对金钱没有追求。她眼中的人生赢家,在我这里根本没有位置可言。并且,这个工资,我也不相信。
物理不是补习班的热门科目,不像语数外一年四季都有生源,他可能某一个月能有这个收入奇迹,但平时的基础工资一定会惨淡。
我妈却听不得我说这些,坚持声称人家每个月就是拿这么多钱,借机又奚落我和社会脱节,根本不清楚市场状况云云。在她眼中,我何尝不是一只井底之蛙呢。最后她又下定结论,说我没有本事还喜欢评价别人。
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一点,我不得不呛回去。越无知的人,才越是喜欢常常把本事挂在嘴边。有识之士绝非如此,但凡智者总是有着强烈的敬畏之心,不会自认为厉害无比。因为人的认知越宽广,越是知晓自身的无知无能。
她便会说她的确无知,的确没有本事,有本事怎么可能生出我这种残次品。
我实在无法跟她沟通,每次沟通都让我觉得无知是多么可怕。无知的人最为封闭自信,她无法理解任何不同观点,只对自己那套认知深信不疑。
亲人的无知,最让我觉得无能为力。即便是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我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后悔不已。如果我能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没有这些波澜起伏,我就永远不会看见我妈这副样子。
痛苦会让你明白很多道理,但明白了这些道理,会让我变得更加不快乐。
外公十分袒护我,不让她说我一句不是,但我妈离开前还是嘟囔了一句:“我对她不好,你对她好。那你问问她在做什么。我给别人说她是保密局的,一个屁都不能说。”
外公跟我借了一本《大国的崛起》来看,他端凳子坐在我书房后面拿着放大镜,慢悠悠地看。我妈也不好意思再找我□□了。但她不会放过任何挖苦我的机会,她叫爷爷不要看手上那本,换《自私的基因》来看,她说她都怀疑这本书是不是我写的。
这天吃饭的时候,他们突然聊起前面那栋有人卖房子。在九楼,从我家前窗望住去,看见的确在装修。
我妈说:“我也想把房子卖了去住新房子,就是家里哪个都不争气,我想了也是白想。”
我爸说:“我听老杨说,他们把这边房子卖了是想给女儿在成都按揭房子。”我妈“哦”了声,说:“他们还有钱在成都买房子,多贵呀。”我爸说:“所以听其他人说老杨现在退休了又去找了个保安的工作,他老婆也在给人做清洁,听到的是这样说的。”
外公说:“你们还是该为女儿做做打算,别一天只看见别人在搞啥。”
我妈切了一声,说:“我们管她还没管够吗?一天管她吃管她穿,哪个有我这么好?依我说他们就是太莫趣了,退了休不晓得享福,一把年纪了还去帮娃儿赚钱还房贷,吃饱了没得事情做。”
外公严肃起来,神色威严地道:“你们不懂得心疼女儿,人家懂得心疼女儿。你们一天还是莫光晓得打牌,还是要为孙女考虑,给她存点钱。”
我妈嗤声道:“我不被她喝光血就算谢天谢地了,还想我给她存钱,凭啥子?”
外公厉声道:“就凭你们是她爸妈,她是你们女儿。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们亏待她的。”
我妈道:“我就想不通你到底为啥这么想她,你说她又没有本事又没有出息,你为啥还要把她当个宝。”
外公道:“我孙女懂事又孝顺,她最乖,我不想她我去想哪个。”
我妈道:“爸爸,你这话莫拿出去说,你还有一堆外孙,你还有亲孙子,到时候你其他儿女说你偏心。”
外公在我家待了半个月,就走了。走的那天他特意上街取了钱回来,拿了一万块钱硬要给我。我说爷爷我不要,我有钱。我小时候叫他外公,长大后就一直叫他爷爷。
他把钱往我桌上放,说:“拿着,爷爷给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拿去买点好看的衣服,我看你这些天一直就穿这一件。没钱要跟爷爷说,爷爷有退休工资,你爸爸妈妈不管你,爷爷要管。”
我心里既惭愧又感动。
不过我妈很会破坏气氛,她跟我说这个钱其实就是她给我的,因为她不能让其他姐妹说闲话,要把钱还给爷爷。
我妈说外公训斥过我爸。他斥责他作为父亲不知道为我考虑,不知道动用关系去给我安排工作。我妈当然是为了教育我,让我知道羞耻才说给我听的。她还替我爸鸣不平,说外公老古董还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公务员还能接班。说我让我爸受了委屈,吃了哑巴亏。
诚然,外公是不太能看明白现在的社会运行规则,但他不是老糊涂,至少比我妈能看明白一点:世道其实并没有多少不同。
辞职后的日子里,几乎每个亲人都对我说过许多话,美其名曰关心我。只有外公一个人,一句关心的说话也没有,只做关心我的事。
后来天光告诉我,他在我家的那段时间,常常搬着一张凳子,坐在我后面,悄悄地看着我。当时我看书太过专注,没有丝毫察觉。他总是坐一会,就悄悄地离开。
我心里恸哭,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他。他一定在心里默默地担心着我,只是不想看我难过,所以什么都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