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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婆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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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在小透明店里买的耳环给了我妈。我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道她会喜欢还是会嫌弃。我把盒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轻瞥了一眼,说:“给我的?”我点头。
她的表情让我不解。不是诧异,没有喜悦,也不是嫌弃,而是怀疑,甚至还有一丝为难。
我心底虽然渐渐生出了一丝悔意,但期盼着能让她高兴一回的心情仍旧占据着上风。我等着她将盒子打开。
她朝我爸接连看了两眼,在我爸漫不经心的催促下,才慢吞吞地把盒子打开。看见里面睡着两幅耳环,一副是粉色珍珠耳扣,一副是翡翠耳坠。她将每一只耳环提起来看一眼,又扔回去。我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发表感想,一抬眼望她,却见她一副愁容,看向我爸,那眼神竟像是在求救。
我爸被逼无奈凑过来看,说:“怎么了,她给你买的?”我妈回头问我:“这是你买的?”
她的神情几乎是震惊的。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内心的感受是屈辱。我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我爸尴尬一笑,说:“她给你买的,你戴来看看。”她却颇为为难的样子,身体不自觉地就往后靠,撇着嘴巴说:“但是我又不戴这个。”
我仿佛是送了她一颗定时炸弹,吓得她根本不敢再次靠近。
许是见我难堪,我爸用手肘顶了顶她,说:“她像是专门买给你的,你就戴一下看看合不合适嘛。”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又捡起一只珍珠,握在手里左右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扔回盒子里,说:“我不戴耳环,这些看着像是装饰耳环,我怕我耳朵过敏。”
我收起盒子,立刻站了起来,丢下一句“不想要就算了”,然后走回了卧室。
我趴在床上,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他俩像瞧怪物一样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恐怖。
我脑中联想到一连串的事情。我买回家的零食,我爸一口都没吃过。之前洗发水用光了,我买了一瓶新的,第二天我妈自己又买了一瓶。之前我只是知道他们担心我会把他们坐吃山空,所以除了自己碗里的东西,我尽量少吃。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买回来的东西,他们也分得这么清楚。
我实在觉得恐怖,如果他们给我看到的人性是这么样子,我觉得我还不如立马就到地狱里去。
上一次觉得恐怖是在我回家不久,一次看今日说法。节目讲述了一个年轻男人懒惰成性,成天在房间玩电子游戏,最后将双亲砍杀的案子。我妈看完后就对我说,她觉得好害怕,她好怕我跟那个男人一样。
她是真的害怕,以至于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她看我时,眼神里总是带着恐惧。
一瞬间我只觉得她的想法离谱,一回过神来,才觉得像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和她的母女关系一直算不上亲密,但如何也不该是疏离和猜忌。在她眼中我是有可能成为杀人犯的,除了怀疑我并非她亲生,我找不到其他逻辑链条去串联她的想法。
就在我像只死鱼一样瘫在床上的时候,窗外又演奏起了老太婆的交响乐。她破口大骂道:“你个皮脸不要的死乌龟,见不得我轻松一下下。你信不信我今天把你鸡儿给你切断,狗屎死杂种,到处都可以屙尿,你偏偏要给我屙在裤子上。来吧,来把嘴巴张开,我给你挤到嘴巴里,把尿喝了我看你还长不长记性。你脑壳里头装的全部都是屎,笨得跟牛粪一样……我今天是忍不下这口气,不打你一顿,我肯定要憋疯……你莫跑,我喊你莫跑……你去跟哪个学的,我一打你你就往阳台跑,你有本事就跳下去,跳不下去我看你还能……啊……”
我和天光俱是一惊,都听出了不对劲,赶紧往窗台跑。
老太婆呼喊救命的叫唤声像催命符一般频频不断地传来,叫得人心里发毛。拉开窗帘,看见她竟然整个人都飞到了阳台外面,细胳膊死命拽住不锈钢护栏的其中一截,两条短腿在空中不停地蹬来蹬去,空气里响彻了她惊恐万分的叫喊……
而那个小男孩就默默地站在推窗旁看着她。
她拼死叫道:“小乌龟,快来拉婆婆上去,婆婆要死了。”
那个孩子呆了一呆,像是吓傻了,接着我和天光都不可思议地看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摔死了,在我们注视的目光里,从六层楼的高空一坠而下。
我和天光长久地站定在原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般,一片虚无。不断在我们眼前浮现的不仅是老太婆急速下坠的那个瞬间,还有小孩的那张脸,那样平静淡然,人仿佛只是手指从窗檐上弹走的一片枯叶,可有可无。
天光说:“我觉得我有罪。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可能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我也是促成她死亡的其中一环。”
她长久的静默,让我心里发慌,我轻轻了唤了她一声。天光说:“她说话无理,行为无端,确实让人讨厌,但是,不是讨厌的人就该死。而且那个孩子……太冷漠了……”
我赞同天光。她是个讨人厌的邻居,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让她死。如果讨厌的人就该死,那被我妈厌恶到这般地步,我早该死几百回了。她的死没有让我觉得大快人心。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看到她幡然悔悟,看到她向家人忏悔。死亡没有解决问题,死亡让问题无法解决。那个小孩,他长大之后会如何回忆这一幕?他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静女婆婆,于是给耿仁鑫挂了个电话。
他含混闪躲了半天,才豁出去般说:“月儿姐姐,我不敢说,还是你自己亲自来看看吧。”
我去到店里,听他再解释:“婆婆逼我发过誓,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叫你来的。你去看看该怎么办,我觉得她就快不行了。”
我飞快跑到了房间,在门外定了定心神,才推门进去。
静女婆婆依旧躺在太岁椅上,阖眼休息。我缓步走到她跟前,慢慢蹲下去抚摸她的手。她缓慢地睁开眼来,一看是我,忍不住就叹了一声气。
见我眼泪汪汪就快哭出来了,她说:“好孩子。你答应婆婆,不跟麒麟讲。”我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敏之说你身体无恙的。”我突然想起来,回头问黄毛,“敏之呢,她来看过吗?”
静女婆婆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根本不见力气。我望着她,听她讲:“别怪她,是婆婆让她那样告诉你们听的,你一定要好好解释给麒麟听,敏之她很难做。”
我痴痴地听着,脑中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们去医院治病好不好?”她轻轻笑着,说:“人老了,就会死,不然就成老不死了。”顽皮过后,才道,“婆婆的寿元只有这么长,难过也是没有用的。”
我摇头说:“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叫麒麟回来,有麒麟在你就会好起来。”
我作势要拿电话出来,她突然使劲拽住了我的手,我知道她能使出这点力气有多不易,我幽幽地凝着她,等她喘完气。
她看着我,神情坚定地说:“月儿,不要叫他回来,我不想让他回来。”我哭着说:“都怪我,要不是我他就不会走,他本来就每天都在身边陪着你,都是我的错。”她却摇头:“不是,是多亏了你,不然我还在愁找个什么借口能把他支开。”
“为什么?”我百思不解。
“月儿,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死。”她又叫了我一声,“你能明白我吗?我宁愿他一觉睡醒后知道我死了,哭天抢地,也不愿意看他因为害怕我会死,一天天都睡不好觉。”
我道:“可是,你没有话要跟他说吗?”
她道:“你会帮我转告他的,对不对?”
我失声道:“可是麒麟一定想亲耳听你对他说,他也一定有话对你说。他这些年哪里都不去,就是为了时时刻刻地照顾你,如果他不能跟你道别,肯定会难过一辈子。婆婆你是麒麟的命呀,你不要他送你,他以后该怎么活,你不怕他会想不开吗?”
她伸出手来,把我脸上的泪痕抹掉:“不会的。我死了他一定是很难过,可是他一定不会寻死。好孩子,只要你好好活着,他是不会死的。”
我眼睛一酸,“这孩子跟我说过,我把他带回家的那天他就已经死了,之后的他有两条命,一条是给我,另一条就是给你。他说,我让他明白了爱可以战胜恨。而你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他本来不愿意重新去上学,因为知道你在同一个班,他才去的。所以月儿,如果你希望麒麟一切都好,首先就要保证你自己好好活着。”
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不作说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她总是很困,有时候饭吃到一半就睡过去了。他哪里也不敢去,和耿仁鑫轮流守着她。
我问他们:“你们真的不打算跟麒麟说吗?这些天麒麟打电话回来,你们是怎么跟他交代的呢?”
不作攒眉苦脸地道:“这些天大哥每天都要打两通电话回来,他在国外有时差,所以我们总是趁婆婆状况好的时候提前拍好视频,到时候再给他看。月儿姐姐,我经常会忍不住想告诉大哥算了,可是婆婆给我们讲‘朝三暮四’,我听完之后觉得,婆婆是对的,不告诉大哥对他才是好的。”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耿仁鑫接过话来,说:“婆婆说原来宋国有个养猴子的人,因为要节省食物开支,早上就跑去跟猴子说以后早上只给三个橡栗,晚上再给四个,猴子听了后大怒不干。于是养猴子的人说,那就改成早上给四个,晚上再给三个,好不好,猴子听了这才罢休。”
天光看我听得一头雾水,便对我说:“他们的意思是,去世的消息迟早要告诉麒麟,所以尽力找一个相对没有那么痛苦的方式告诉他。”
耿仁鑫点头道:“就是这样。婆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说去医院也没有用,吃药也是吃不好的。如果去了医院,她的子女一定会把她接走,那样一来,他们连葬礼也不会让我哥参加。她叫我们等到她死了以后才能告诉我哥,等我哥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再将她交给她自己的孩子。我想,如果这样的话,我哥心里应该也能好受一些,所以我也同意暂时不让他知道得好。就算他到时候要打要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吃完晚饭,静女婆婆补了些精神,我们几个便坐在她床榻边,陪她看月亮。她说:“我听朋友说,最近有个老太太从阳台摔下来死了,是吗?”
我迟疑着道:“哦,是的,”想了想,她多半已经从敬爷爷口中知晓大概了,便也不作隐瞒,说道,“对的,就在我家后面,我和天光,全程都目睹了。”
她颔首,轻缓地“嗯”一声,问我们道:“你们几个,怕不怕鬼?”
她问题来得莫名又突然,我和天光都不说话。只有耿仁鑫立马点头道:“我超怕鬼的。”
她笑了笑,说:“婆婆以前也是,超怕鬼的,夜路都不敢走。在农村,哪有人不走夜路的。我二叔就笑话我,他还总是扮鬼吓唬我。我被他捉弄过几次就不喜欢理他了。后来他快死的时候,还跟我道歉来着。他说,二叔以前装鬼吓你,以后不会了,以后二叔做了鬼,你就再也不用怕鬼了,有二叔保护你。”她侧身看着我们四个,“我也会保护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