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月色上行

6、Chapter 6

　　她本来的想法是，如果自己长大得足够快，或许可以赶在妹妹也变成自己这样之前，把所有的光怪陆离拦在外面。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往后的日子好像总不会比之前的更难熬。邻里帮衬下，生活似乎也渐渐地顺利起来。妹妹的身体总不太好，从小三灾八难，性格比她温和得多，遇到事情每每需要傅艺出头。于是她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一辈子护住妹妹。
　　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被护着。
　　但是有一天，被推举参加校运会的傅艺留下晚训，傅欣于是待在教室里多写了会儿作业。国中一直是H市最好的学校，各班在学业上攀比得很严重，运动上也不愿意落第。冬天天黑得早，她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显得很晚，因为怕母亲着急就一起抄了近道。
　　巷子很黑，也很静，两人形单影只地向前走，没想到会被小混混前后堵截。傅艺骂了一句就冲上前去把人墙冲散，喊妹妹快跑。她从小干架习惯了，一对三几乎不是问题。但其中一人朝她打开手电，她晃了一下眼睛，身后另一个人就掏出刀子刺了出去。
　　尖锐感没落到她身上。傅艺回头看去，地上映出刀光，小混混已经捂着脑袋靠在墙边了。就在他身后，手电照出傅欣双唇紧抿、惨白惨白的脸，手中还拿着路边年久脱落的砖块，已经拍碎了一半。对方一直没走，就像游魂一样隐匿在周围，直到姐姐处于危难，她找到破绽奋力一击。
　　小混混很快就撤开了。她和傅欣彼此安静扶持着踉踉跄跄向前走，谁也没流泪。快到地方了，家门里传来母亲和人交谈的声音。
　　邻居姓林，寡居。之前搬家、修水管，帮衬过他们很多回。门板不大隔音，只听见他坚决地说，另找地方、租房子也行，两个女孩儿不能住进来。母亲似乎有点儿着急，语速很快地说了些什么，但无济于事。林先生最后笑了笑，转变成哄人的语气。
　　傅艺轻轻从那里移开。两人尽量不引起注意地绕到后门，悄悄进入卧室，又掩上门。她在桌子前坐定，看着傅欣把书包甩到床上，终于流下眼泪。半个小时之后，母亲推门进来，告诉她们她要再婚了。

　　事情最后是这样敲定的：林先生在附近找到一处狭小的租间，替她们出房租和一部分生活费，傅艺带着傅欣去银行办助学贷款。母亲看起来仍很愧疚，但似乎并未意识到他们的租间离她的新住处有着不必要的距离。
　　她们仿佛被隔绝在社会的孤岛，当一对相依为命的“小情侣”。一起买菜、做饭、收拾桌子，就这么龟缩在一起取暖，寒冬竟然被熬了过去。夜短昼长、河流上涨后，上下学时间都提前，两人拉下电灯发狠地学习，在彼此身旁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几个月过得仿佛一辈子那么长。傅欣的升学考试考得很好，甚至比姐姐当年还要好，而傅艺很快就要读大学。她们在保安面前好说歹说，一起走进校门在H大漫步，看粉白樱花、木头廊桥、石子甬道。看计划中以后的食堂、教学楼、宿舍。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她们甚至觉得那些仿佛飘浮在黑暗寒冷孤寂星空的冬日已经被自己远远甩在后面，所有的逼仄、苦难、漂泊，都终于结束了。
　　安逸的想法一旦生出，就一发不可收拾。过往被轻易忘却，于是那天早上傅艺发觉自己少带了一份早自习要讲的卷子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就轻易掉头走入了和那个冬夜相同的近道，甚至没有注意过周遭潜藏的危险。
　　后脑传来剧痛，她的世界一下子暗了下去。

　　像一个噩梦，不再有醒来的机会。此前的一切随着生命力的流失被一点点碾化成碎片飘远，如同无形的橡皮擦在抹去她作为“傅艺”的人生的种种。从远，到近，童年看庙会的景象开始扭曲，父母争吵的声音开始淡化、林先生的温切软语开始变得尖利。不可抗力被那一瞬无限拔高的意志力拼命阻抵，最后将将停滞在那个冬夜，她和妹妹搬到新租间，对方先她一步进了屋子，在黑暗中拉亮灯。
　　不能忘，不能忘掉。傅艺在识海中死死咬住牙，来自死神的引力如潮水般涌上她肩膀。她于黑暗中快速地过了一遍自己的一生，在灵魂行将燃烧殆尽时祈求似乎从来也听不见她呼喊的神灵。如果能记住唯一的一样东西，求求你。妹妹，我想记住妹妹的脸。
　　遥远的上空没有回音，黑夜将她吞没。女孩在灵魂的状态下睁开眼，看到女性鬼差担忧的神色，竟然勉强勾了勾嘴角。她用乏力、沙哑但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妹妹。我想，我有一个妹妹。”

　　“然后林霜带她去了她们在东城的家——本来应该去国中的，但它不属于我们的辖区，所以只能等到傅欣放学。”张横川道。

　　从窗户往里看，好像所有东西都变得很远。略微发黄的光线里，松松垮垮扎着马尾的女孩儿缓慢地褪下书包带，把书包放在床上。她就这样愣愣地站着，站了一会儿，才拉开椅子轻轻坐下。
　　坐的还是靠右侧的那一把。左边的椅子保持着拉开的状态，空的，但她固执地一定要将书包放在床上。傅欣抽出习题册，几乎不带停顿地刷刷下笔，不抬头，不向旁边看，就好像姐姐还在她身边。风扇在她头顶呜呜地旋转，吹出悲鸣一样的声音。
　　已经是灵魂状态的傅艺在窗外悲哀地看着妹妹，但短暂的一生中发展出的习惯让她的表情克制得如同凝固了一般。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鬼差说着话，语气和内容都很随意：“林姐。听你们的意思，好像忘记东西的不只我一个人。万一有谁既无法恢复记忆，也很难被引渡，会怎么样呢？”
　　林霜耸了耸肩，玩笑似的说：“那他就只好去当鬼差喽。”
　　女孩也不太介意，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妹妹吸引，过了很久，才转过身来，神色前所未有地郑重：“姐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没等对方回应，抑或觉得此时无论首肯还是拒绝都意义不大，她顾自说了下去：“我妹妹，我忘了她的名字，但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从小到大经常碰见一些……小概率的事情。她很少主动告诉我，我只能主观臆测其中一部分有些危险。所以我想拜托你，在无事的时候，偶尔，照管她一下，”傅艺少有地出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表情，“可以吗。”
　　“没问题，”林霜点头道，“傅欣是个挺特殊的孩子，即使你不说，我也会经常看顾她的。”
　　“谢谢。”女孩淡淡地笑了笑，面颊上浮起两个小梨涡。

　　八点二十分。
　　傅艺收回视线。四周已经几乎完全黑了，出租屋内的灯火成为唯一的光源，远远映照着这个十七岁女孩的笑容，竟然显得有些暖意：“走吧，林姐。带我过忘川。”
　　八点二十三分。
　　傅欣从成山的习题册中抬起头，冥冥之中的感觉使她望向窗外，灯火映照出这个十五岁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外界昏暗黑沉，空地边缘草木影影绰绰，风在上空流转。

　　她们的目光不曾交汇。

　　“就差一点，”张横川遗憾道，“林霜说就差一点，傅欣就可以和她姐姐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对视。但是说后悔也来不及了，她们都没预想到她会在那个时候抬头。”
　　钟尹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面色一紧，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一人一鬼盯着发出幽幽光线的电脑屏幕。那是傅艺踏出监控区域的后一秒，不同警司曾目睹女孩步履飞快地经过。钟尹把进度条拉回再拉回，将她在人间留下的这最后一秒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播放，然后按下定格。
　　这已经是土路与柏油路的交汇处了，狭小的空间仿佛上演着先进与落后、现代与古老的碰撞。柏油路常年过车，其实也是有些崎岖不平的，但土路作为路段，几乎就是一个极端——大车在它身上压出车辙，几道车辙碾过交点就成了泥坑，两端还算正常，中间部分就宛如一个跑酷现场。
　　夏日接连不断的暴雨。接连不断的潮湿天气。国中作为“超级高中”六点半就开始的早自习。姐妹二人提早出门的习惯。施行的夏令时制度，将钟表拨快的一个小时。
　　监控上显示的六点零九分，其实是五点零九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惯性使他们下意识忽略了，炎炎盛夏里这两个时段在某个细微处之间，天堑般的差别。
　　天气潮湿、太阳未出，夜间下的雨水积攒在凹陷处还没有干。五点多的H市还只是蒙蒙亮，柏油路的尽头最后一盏灯还没关，将水潭映照得无比澄明。
　　就在那水潭的一角。极细微的、像镜子一样的一角，隐约反射出右侧巷口处，女孩校服的一边。
　　她没有选择土路，没有经过艇户。或许是因为忘记了什么东西要回家去取，或许是觉得剩下的二十分钟已经不够逆着人潮走一个来回再爬上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高层，傅艺只在心中略略权衡了一下，就选择了抄近路进入小巷。
　　所有的出口都不曾望见女孩的身影。她是在那条巷子里遇害的。

作者有话说

　　排雷：傅艺这样的故事后面还有，接受不了的可以点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