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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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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一刻。
含章殿。
吕延德候在殿外,殿门未全然闭合,他耷着眼皮听着殿内低沉的交谈声,面上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这一问一答的交谈声,冷淡疏离,恰又逢陛下心情不好,句句话冰冷威严,愈发叫人听着真不似真父子。
也是个不受宠的。
生母身份低微,宫娥承宠,自个儿没拔尖儿的才德,身后也没强大的外家支撑,到底是个没前途的。
他年岁已大,身上被阳光照得直犯懒,听不了多时,便生了些许困意。
眼微阖,头一点一点的。
蓦地,袖口被轻轻一扯,他竖起稀疏白眉,正要厉声喝斥,却听小内侍磕巴道:“公,公公,荣安世子来,来了……”
吕延德的瞌睡没了,一抬头,便见一冷峻挺拔的男子,自熹微的晨光中沉步走来,周身气度超然。
一身板正严肃的绯红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倒是穿出了一股清冷且浑然天成的贵气。
吕公公笑呵呵地迎上前去,走路间脚一瘸一跛。
说出去谁能相信,皇帝身边一等一的大太监,竟是个跛子?
可吕延德就有这本事,不仅常侍君侧,还深得皇帝重信。
他脸上的褶子深可见沟壑,说话声细且尖,是阉人独有的嗓音,“世子,陛下在里头等着呢。”
他边领路,边不时回头与这位身份显贵的世子爷热络地寒暄着。
还悄声提醒他今日陛下心情不快,朝他卖了个好。
谢扶瑾扫了眼他面上为遮掩老态的厚重脂粉,淡淡撇开目光,不冷不热地回应他。
走至殿门外,吕延德躬身道:“还请世子容老奴前去通传。”
谢扶瑾点头,不多时,便见一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谢扶瑾拱手道:“三殿下。”
三皇子长相普通,才华和能力皆为平庸,是建明帝众多孩子中最平凡的一位。
他见到谢扶瑾,也并无攀谈之意,与其他皇子拉拢的态度不同,只简单道了声“世子”,便大步离开了。
无意于储位之争吗?
谢扶瑾瞧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随后收回视线,抬步迈入殿内。
……
含章殿内,建明帝捏着本奏疏,脸色阴沉。
见他进来,“啪”地将奏疏拍在案桌上,劈头盖脸道:“谢允直,你知道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吗!”
因他用气太猛,引起一阵咳嗽。
吕延德吓得浑身一抖,忙上前服侍,连声道:“陛下息怒。”
建明帝见到他,心中愈发烦了,挥挥手叫他下去。
吕延德心惊肉跳,建明帝对谢扶瑾这亲侄子向来和颜悦色,他在御前伺候多年,从未见陛下对其动过真怒。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竟令陛下发了这般大的火。
捧茶侍奉建明帝润口后,他轻手轻脚阖上殿门,退了出去。
殿内,一片静默。
谢扶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无比坚定,“臣,清楚。”
“好一个清楚!”建明帝心中不悦,从龙椅上下来,拂袖斥道。
“朕命你去荆州查案,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不是叫你疑神疑鬼,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把罪安在朕的臣子身上!”
显然,建明帝并不把一个山匪出生的喽啰的佐证放在眼里。
“臣不敢。”谢扶瑾依旧恭敬。
他知道,李虎画押的那份证词,无足轻重,算不得关键证据,根本不足以令他写下那本奏疏。
然而,他需要建明帝的一个态度。
要彻查天子亲信,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吕长魏这样的人。
阉党出身,本身便对皇权构不成威胁,更别说他手段了得,备受皇帝赏识,所以建明帝给了他很大的权力。
作为左备身郎将,他受皇帝一人统属,可直接越过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统领禁军直接拿人。
可以说,他就是建明帝置于暗处的一把刀。
这样的人,背地里为皇帝解决的阴私秘辛数不胜数,而要查这样的人,无异于在老虎面前拔须。
想至此,他轻叹一声,总归是要走明路的。
“臣之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不必再说了。”建明帝不信,“不可能!”
也不怪建明帝发了这般大火,吕长魏是他手里的一柄刀子,同是他手中制衡各方的利器,他不相信,自己培养多年的棋子,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脱离他的掌控。
即便此时心里已经埋下了一根刺,他也不容许任何一个人触及天子威严。
笑话,若是让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替他效力多年,那他成什么了!
谢扶瑾久跪不言,这时,外头传来吕公公的通传。
“陛下,贺小将军到了。”
“嗯。”建明帝回到龙椅坐下,压下怒气,喝了口茶,“传他进来。”
须臾,便见着了身白袍鱼鳞内甲,头戴鹖冠,腰间缠了条腾蛇锦带的年轻将军走了进来。
神采奕奕,英俊的脸庞尽显年轻朝气。
一身规规矩矩的行头,却如何也挡不住他的锋芒。
即便是建明帝,也不得不承认,在战马上成长的将领,到底和驻守京都的那群老将不一样。
贺青看着跪在殿中的谢扶瑾,眼珠一转,当下便了然皇帝召见他的用意了。
“叩见陛下。”他声音朗朗,有模有样地行礼道。
“免礼。”建明帝摆手,“奏折朕看过了,有些地方语焉不详,召你来,是想要你给朕好好交代清楚,荆州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青起身时瞥了一眼尚且跪着的男人,不急不缓,道出事情本末。
……
“那脂粉,就是在顾氏袖口发现的。”
他着重讲了在牢狱被灭口的顾氏身上所发现的“宫廷脂粉”,以及罪犯李虎在案件中扮演的“关键角色”。
“就凭一点脂粉?”建明帝气笑了,“纵然这脂粉真出自朕的皇宫,任何一个太监都能取用,单凭几句话,便认定是吕长魏所为?”
“你二人就是这般查案的?”
对于他的施压,贺青可不吃这一套,“陛下,案子未结,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人皆能是疑犯。”
且不说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建明帝几次,更何况他还是镇国将军府的人。
老皇帝还需要他将军府的人替他打仗守江山,只要他不犯原则性错误,就算是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建明帝盯着他,“吕长魏活在朕眼皮子底下,况且他还身处备身府,绝无可能与异族有勾结。”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顾及颜面,还是怀疑心已起,只有建明帝自己清楚了。
贺青想起这段时日狁狄的异动,两侧的拳猝然攥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头,嘲弄道:“陛下可知,普光寺中,再普通不过的和尚,都奢靡成性,披的袈裟金缕而制,用的茶壶价值千金,赏的花草奇异珍贵。”
“一个普通和尚尚且如此,普光寺的香火的旺盛程度可见一斑!”
“此话当真?”建明帝皱眉,先前他确实未曾过问这些细节,当下便以眼神询问下首的谢扶瑾。
“贺将军所言不假。”谢扶瑾敛下眼,“查封时,臣翻过账册,普光寺登记在册的香油钱,仅一年,便可抵过整个大魏一年半的税赋。”
贺青意味不明地看着脸色渐沉的建明帝,勾起唇,“可是寺里太半钱财都不翼而飞,这些消失钱财会流去哪里?陛下,当真不明白吗?”
见皇帝变了脸色,他愈发不加掩饰,残忍地道出真相,“是狁狄。”
想起那几个奸细,贺青心绪起伏,眼眸渐渐浮露凶光,“他们把钱,上供给每年都要掠杀我大魏百姓的狁狄!”
“拿我大魏的钱,换精良的弓、买最好的战马、备满车的粮草,可我们呢?我大魏的将士呢?”
他凉凉一笑,“没有钱去换精良的装备,士兵的矛刺不开他们的盾,胯.下的马跑不过他们的马,仅以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谈何打赢胜仗?我们只会越来越落后,到最终,只剩挨打的份!”
“再不干涉,恐我大魏危矣!”他屈膝下跪,重重磕了一头,“还请陛下明鉴!”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谢扶瑾眉头紧锁,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挡在身后。
“陛下,贺将军心系大魏,实乃良将。”他波澜不惊道。
“倘若最总查处吕郎将乃无辜之人,允直自当向吕郎将赔礼道歉。”
建明帝猛咳了好几声,几日前快好了的风寒似乎又被勾出来了。
他连灌了好几口茶,才将将止住咳嗽。
纵然皇威不允触碰,可与外敌相比,孰轻孰重,建明帝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
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年轻的臣子,他沉默良久,最终面容疲惫地挥手道:“兹事体大,尽快给朕查清楚。”
“谢陛下。”
“陛下圣明。”
……
殿门紧闭,里头也传不出什么声音,吕延德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察觉到,当这门再次开启时,陛下的脸色更差了。
他战战兢兢地送走那二位,再进殿伺候时,便被建明帝以“想静静”为由赶了出去。
抬眼,瞧见角落唤醒过他的小太监,他眯起眼,尖着嗓子指挥一旁的守卫,“把这没规没矩的太监拉下去,打五十大板,教他长点规矩!”
……
宫中的甬道又长又直,两侧宫墙高竖,挡住了一半日头。
贺青走在阴影之中,他玩着手里不知哪里揪来的树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侧的谢扶瑾聊着天。
“这鹰钩鼻还算有点用处,用他的命去撬开他跟班的嘴,也不枉我当初留他一条狗命。”
谢扶瑾瞥了他一眼,“被打成这样还吊着一口气,也是算他命大,但凡多一拳,即便你绑十个李虎来也无用。”
这李虎憨直,只认这所谓的“大哥”,若是人死了,兴许事情还要多费周折。
贺青感觉自己被挤兑了,不悦道:“管他死没死,最后人交代了不就完了。”
谢扶瑾摇头,觉得他反倒是更像个匪徒。
聊完牢里的事,贺青忽而想起坊间的传闻。
“听闻你有个弟弟最近被找着了?”他歪头看向谢扶瑾,倒是看不出来,显贵的荣安王府竟也丢过孩子。
谢扶瑾双手摘下头顶的乌纱帽,抱在腰侧,也没回答他。
“叫谢,谢什么燕来着。”
“谢殊燕。”宫墙上传来雀鸟鸣叫,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扶瑾眼中浮现一丝温情。
“燕子的燕。”他又道。
“那得恭喜你了。”贺青漫不经心地转着树叶梗。
眸中的温情瞬间消失殆尽,谢扶瑾闭上眼,没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