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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悬壶大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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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大会首日,仁济堂歇业一日。天刚半亮,沈红裳便提着食盒赶过来,食盒第一层放着一小罐鸡汤。
“这是黄阿姥连夜给你炖的。”
“有劳阿姥了。”
沈红裳朝莫梓衣使了个眼色。
莫梓衣看了看浮着厚厚黄油的汤,微弱地反抗道,“还是待我回来再……”
沈红裳不吭声,只将鸡汤朝他跟前一推。
“现……现在就喝。”
莫梓衣灌下鸡汤,忍不住抚了抚肚子。待到沈红裳要打开食盒第二层时,她却磨蹭起来,手指捏着半晌,刚要打开,见小药童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一下子又给合上了。
小药童担忧道,“红裳姐姐,若还是汤你就别拿出来了,我看先生撑得快要吐了。”
沈红裳的脸鲜见地红了起来,终于慢吞吞地打开第二层食盒拿出一个布包,布包里面是一件竹青色长衫,衣角上还绣着一丛翠竹,若是细看,还会发现两只粉蝶飞舞其间。
沈红裳也不朝莫梓衣看,这怕是她头一回碰上不敢的事,“拿去,我做的,去试试合不合身。”
莫梓衣愣了好一会儿儿,直到小药童暗中推了他才回过神,支支吾吾应声,“哦好……好。”
他接过衣衫,仿佛神游太虚一般地朝自己屋里走,过门时都忘了跨门槛,被绊得差点摔个跟头。
沈红裳“噗嗤”一声笑起来,这才缓解了方才心中的一些尴尬。
……
算起来京城的北山悬壶大会已有过百年的历史,据史料载,原先只是几个郎中聚首讨论各自所碰到的疑难病症,以及如此医治是否妥当,后来不知怎么加入的医者、药师越来越多,渐渐成了行业内的举足轻重的大会,两日中,还有许多外州县的医者特意赶来,大家一起切磋研讨医术,谓之“杏林春风”。
今年的会址在城西的白梅阁。是日,白梅阁外停满了车,车上人下来,相互“李大夫”、“胡大夫”地问好寒暄,遇上需格外留心的,便唤来随身仆从,悄送上早早备好的一点心意。
没有乘车来的多是小医馆的郎中,背着只小书笈,三三两两地说着医理,也有的踮着脚,在那些乘车的郎中中间极力寻找着谁谁。
与往年一般,白梅阁周围的酒肆客栈业已爆满,堂中的客桌上坐满寻医问药的,不时有人拉住跑堂的店伙计,遥指着白梅阁外某个郎中,急切地问两句。
“我父中风数年,听说有位俞大夫擅长调理此症,可晓得那里头哪位是他?”
不多时,远远走来一个少年郎君,墨发青衣,虽也背着书笈,却是仙人之姿,哪怕只是他翘首看向白梅阁的大门,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般的出尘。
正拉着店伙计的这人不由得住了口,与他左右的人一样,有些发愣,待少年走过这家酒肆,一时都忘了方才要问些什么,拍了好几下脑门。
店伙计笑道,“客官莫急,您方才问的俞大夫也在那里,他可是京城名医,悬壶大会如何少得了他?”
客人点点头,再好奇地问,“方才那少年郎风姿甚为出众,他也是郎中?”
“他是莫梓衣莫大夫,主理城中一家小医馆,也是京城名医,不过他的名气不在医术上。”店伙计意味深长地一笑,“您可以去二楼悄悄看一眼,全是冲他来的。不光咱们店,旁边的店里也是这样,桌子昨日就给订满了。”
那客人耐不住好奇,果然去了二楼,在楼梯上下口处一伸头,只见里面坐满了头戴帷帽,身畔站着丫鬟的年轻女子,皆朝那莫大夫离开的方向探望。
突然间,众女气恼起来:
“那个女子好大胆,竟然做出如此行径。”
“真是不知羞耻……”
那客人吓了一跳,赶紧下楼,只见店伙计朝他招手,“快来,看场好戏。”
原来是一个紫衣女子当街拦住了那个莫大夫,她身旁的仆从正送上一篮子水果。
店伙计狭促地笑道,“听说是回京述职的马将军家的女儿,怎么说来着,将门虎女啊。”
……
莫梓衣看着快到鼻子底下的水果篮,忍气道,“多谢贵人,在下心领了,但实在不便接受。”
那马小娘子骄横道,“一篮果子而已,有什么不便的,叫你收就收下。”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那篮水果从仆从手里一把抢过来。
“我家先生有要事在身,还请不要阻路。”
马小娘子愣了不过片刻,当即发飙,她正要扬鞭,被沈红裳一把按住手。这看似轻巧随意的一按,却将她握鞭的手控制得死死的,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松开。”马小娘子怒不可遏。
沈红裳借机靠近她,悄声道,“你既倾慕莫大夫,怎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
马小娘子一怔,倒也停下了进一步动作,一冷静下来,她便晓得眼前这个女子的身手不简单,紧跟着有点佩服起她的勇气。
“好,我便给你这个面子。”遂嘴里哼了一声,带着仆从扬长而去。
一场小小风波,叫四周众人的议论从各大名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莫梓衣。白梅阁外等候的郎中们大多心有不甘,到悬壶大会干什么来了?不就是为了扬名的么?如今却被一个后辈靠皮相抢了风头,真是令人不齿。因着这样的忿忿不平,郎中们都自动与莫梓衣离些距离,连带着对沈红裳也指指点点起来。
莫梓衣黯然地站着,那些说他的,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那些说沈红裳的却句句砸在他心底,他原本不晓得沈红裳来送他,一场惊喜变成现下的状况,他真是连累了她。莫梓衣歉然地看向人群中的沈红裳,见她气定神闲朝他挥手,便瞬时得了慰藉,心中好过了许多。
白梅阁外的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里头,当中一个老者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丢在茶几上。
“是谁同意给这个莫梓衣下帖子的?”
老者姓傅,是从宫中告老的太医局令,德高望重,首次主持悬壶大会。
身边人听他发问,不敢有所隐瞒,小声回道,“往年从不给这位莫大夫送帖子,这回皆因会社里有人说他常往贵人们的府上去。”
“所以你们就给他下帖子了?”傅老吹胡子道,“悬壶大会是一心向医者精进医术的地方,这样华而不实的人,岂有给他帖子的道理?”
又气呼呼地哼道,“定是他托请了内宅妇人。”
辰时一到,白梅阁院门开启,两名药童站到门口,朗声道,“各位医贤秀士请入内。”
门外等候已久的郎中们便互相谦让着呼啦啦地进去。
莫梓衣到得白梅阁中,闻到里头飘着上等草药香味,又见诸多志同道合的人济济一堂,十分激动,刚一坐下便从小书笈里取出这些时日整理的可与同行们讨论的笔记,足有三四本,整齐地摞放在身侧。
殊不知他忙活时,傅老正坐在主座上皱着眉头打量他。
“傅老,这便是莫梓衣。”
“长成这副容貌,如何能安心给病人医病?” 遂越看他越不顺眼。
一声钟鸣之后,北山悬壶大会正式开始。
依照旧例,大会首日分数个步骤,即问答、辩理、研判等等。第一环问答是由四位资深望重的大会主持在众医贤中点人问之,规则虽如此,却大多不过是泛泛而谈,走个场面而已。
会上还有几人专司抄送小报,将里头的情形记录下来飞奔着送到白梅阁外,这些消息一到外头便被那些寻医问药的人争相传阅,好对心中的京城名医有个比较。
沈红裳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听着那些阅读小报的人念着纸上头的消息。
王盛走到她身侧,“你最近的所作所为我已经禀报主人。”
沈红裳并不理睬他。
“你还没有按计划行事,在等什么?”王盛与她一道望向那些人,“那个小郎中么?”
沈红裳淡淡回道,“主人让你配合我,做你份内的事便好。”
此时有一个抄送小报的将消息递出来,众人一拥而上。
“什么?傅老点了莫梓衣。”
“问什么了?”
“问的何为医者?”
“怎么问这个?”
“你说为什么?”答话的挤挤眼睛,放低了声音,“你看看楼上的这些贵女,都是冲他来的,方才不还被马将军的女儿当街拦住么?”
沈红裳听了心里酸涩,她从未想过命运是否不公,如今却觉得老天实在苛待了莫梓衣,他是何等干净的一个人,一心想着治病救人,如今却被人如此对待。
白梅阁里,莫梓衣怔怔地站着,半晌不答一字。
“莫大夫,我在问你何为医者?”傅老冷着脸高声道。
私语声渐起,夹着窃笑,四周投来的目光纷杂,不屑的、厌恶的、漠然的。
过了一会儿,莫梓衣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松开交叠的双手,任衣袖垂下,仿若卓然而立的翠竹。
“医者仁心。”他缓缓说道,“世人轻我贱我,我皆可一抛了之,只因身为医者,守着一颗仁心便已足矣。”
私语声戛然而止,傅老端着茶盏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未有放下。
……
天色渐暗,莫梓衣走回仁济堂。
“先生回来啦。”小药童惊喜地迎来,一边帮他放下背上的书笈,一边叽叽喳喳问道,“如何如何?可教那些老郎中吓了一跳?”
莫梓衣叩叩他的脑门,“我又不是怪物,如何能吓他们一跳?”
小药童呵呵笑起来,此时一阵饭菜香味飘来,小药童仰头闻着,嘴馋道,“黄阿姥和红裳姐姐在厨房做饭呢,就等先生回来了。”
正说着,沈红裳便端着两碟热菜出来。
“回来啦。”她将菜放到桌上,又跑去拿水盆打来水给他擦脸洗手。
莫梓衣看着沈红裳笑吟吟的脸,嚅动嘴唇,“红裳,我连累你了……”
冷不防沈红裳踮起脚,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小药童几乎掉了下巴,突然捂上眼睛,跑去后院厨房找黄阿姥,“阿姥,先生被红裳姐姐轻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