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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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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八年四月
茶凉了,林洵仍在怔怔出神。许久,突然自嘲一笑。“近来,陛下有许多事都刻意避开我,我这中书令当的还没一个侍郎通透。”说到这儿话音一顿,神情之中多了一丝沉重。“不仅如此,陈詹事在查我。若不是陛下的意思,他岂敢。”
这么多年了,虽说他在朝中埋下门生故吏无数,但那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士人、就算把他的老底尽数翻过来,又能查些出什么?偌大的林府,除了圣上恩赐之物,还有那微薄的可怜的俸禄,再翻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
坐在林洵下首的老者,满头白发中挑不出一根青丝,这是已经致仕两年有余的郑长和。
“你怎么不想想,或许陛下不怕你贪,就怕你无欲无求。”
门生故吏遍布朝廷,功缋将垂青史,权势仅居一人之下……这样的人无欲求金钱,那他想要什么?
棋子脱离掌控,令执棋者看不透,天子坐在那高处不胜寒的龙椅上,必会不安。
近一年来明人眼里都看得出皇帝对林洵心存忌惮,可偏偏林大人礼数周全行事谨慎,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他最后落下的把柄,还是四五年前那次先斩后奏。
林洵何等通透,怎会不知古有智者自诩爱财以消灾?但他低头苦笑,摇头叹道:“欲有所作为,绝不能把进退荣辱完全交给陛下。”
“当初陛下再三请我入王府辅佐,我既然应下了,就必是有自己的志向抱负。如今他如愿以偿了,我呢?”
“八年而已,天下尚未大治,民生常有颠沛流离,这远远不到鸟尽弓藏的时候。”
“礼数周全,言行恭谨。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如何教他放心”
“或许,我从来没有为人棋子的自觉。”
听他发泄一通,郑长和默了。许久,又低声劝他:“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有些时候你得学会行事柔和些。”
林洵笑了:“我比你了解陛下,咱们这位天子比谁都固执己见,软硬不吃。想教他如何是断不可能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能替他做,却不能和他共谋太多。”
郑长和连连摇头叹息,对此极为不满。
“君臣不共谋,你这算什么臣……”
日落月升,天色暗沉。
林洵看着远处已然消失的残阳印子,怅然许久,终究还是低了头。天威难测,陈詹士既已开始查他,势必会查出些东西来,无论真假。如果这一劫终究要来,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中书令的位置他坐了八年,世间的人和事都在变动,包括他自己。
*
元安九年的一个午后,元安帝召见了中书令林洵。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在半个时辰后变得不太寻常。
林洵奉召踏进勤政殿,只见天子面带怒容,御案上呈放一张字迹清秀的稿纸,稿纸上边压着一份暗金色封皮的奏疏,这是秘奏。
想起近日临近尾声的春闱大考,林洵心中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
“林公,有人秘奏本届进士崔景桓科考舞弊,你且看看。”
果不其然。
林洵无言,平静地接过秘奏,一字不落地从头看到了尾。
上奏之人称,春闱当日进场前,在考生崔景桓身上搜出夹带,考官张大人念其认错态度诚恳,只是没收了夹带稿件,依旧准予放行。后来贡院前放了榜,崔景桓中了二甲进士,他才想起翻出当日没收的稿纸,怎料上边文章与考题一模一样……
这位崔景桓是林洵的门生,那位心软的考官张大人是林洵故吏,事关泄题,林洵又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考题的人之一。
一箭三雕。
可事实如何,当事人岂会不知?林洵最清楚,这奏疏上没有一字是真。
他退后两步,俯身跪拜:“此事疑点颇多,春闱当日臣亦在考场,未见此人所奏‘念其诚恳准予放行’,臣私以为事关崔生清誉,不能仅凭这不知真假的寥寥片语定罪,还请陛下明察。”
他只字不提自己,是因他与陛下都清楚,欲加之罪,荒谬且可笑。
可如今……元安帝就是用这等幼稚且低劣的手段在对付林洵。
或者说是在羞辱他。
“明察?那林公教朕,是该先下旨捉拿此人,还是该将你和张临安下狱审问?”
林洵默了。
他了解陛下,若是他敢不低头,元安帝绝对会凭这伪造的笔墨让刑部直接定罪,让他三人就此冤埋,不得翻身。就像他当年先斩后奏那般,只手遮天。
他也能猜到,陛下这一次是真要逼他走上绝路,就此君臣情义两断。
林洵早有预料,陛下终有一日要对他出手,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或许是陈詹士查了一年仍查不出蛛丝马迹,陛下恼羞成怒了。
陛下恼羞成怒的后果便是直接做此莫须有,以假作真。
林洵心中隐隐能猜到陛下想要什么,在陛下的眼中,天子行道,何须旁人引路?他忍不住怀疑,当年的感动又有几分是真。
沉寂许久,像是经过了一番抉择。
林洵双手十指有些发颤,却还是缓慢地抬过头顶,取下了沉重不堪的乌纱帽,将它轻轻放在膝前。
“臣有旧疾,近来时常复发,一月之内近二十日卧病在榻……君恩之重、社稷之重、百姓之重,臣已无力承受。臣请致仕,叩请主上恩允。”
他比谁都了解陛下,只要他退这一步、退让余生,方才种种,便做笑谈,没有生死之忧,更没有功罪之论。
此刻勤政殿上君臣对峙,一君卓然高立,一臣屈身低伏。
元安帝果然转怒为喜,龙颜大悦。“林公这又是何必,朕还能真为这等无稽之言疑你不成?”
林洵心中暗叹虚伪,面上神情不变,再叩首。
元安帝眼中藏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他没有答复林洵,却将桌上几页纸撕个粉碎,然后用力揉成一团,投入了不远处的火盆中。火光闪烁,溅起点点零星,随后红便成黑,诸多笔墨转瞬化作灰烬。
“从前,朕请林公教我。如今,朕请林公好生看着,没有你指教的江山,也能海晏河清。”说罢这句,元安帝脸上笑意愈发明媚,好似亲切道:
“或许十年之后,朕还能携一坛好酒,为林公一解赋闲之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