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6、长相思

　　这只火蝶和之前的两只一样，很喜欢围着敖丙扑飞。但这只还会说话，它扇了两下翅膀，发出哪吒的声音：“快点来山洞一趟！老地方，小爷有话跟你讲！”

　　敖丙听后哭笑不得，但哪吒的声音是轻快的，他也就笑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听过哪吒这样的语气了。他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站起身走出门去，火蝶跟在他身后。

　　他走着走着，脚步渐渐快起来，忽然又变慢。他在茫茫然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又不愿深想，指尖几乎发起抖来。但哪吒让他过去，他便也过去了，一路上没有停顿，径直进入山洞，走到那片小型冰原。

　　哪吒坐在一张冰块板凳上，那是他从冰原上挖下一块做的。他脚下凹陷了一大片，但实际上已经在被蜃吐出的寒气修补。他看了眼敖丙，笑了笑，道：“你别过来坐，这冰冷得很。”

　　敖丙便站在了离哪吒几步远的地方。他想问一句：“那你就不觉得冷吗？”但最后还是没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哪吒，发现哪吒并不像火蝶传音里表现的那样轻快和活力，相反，他看起来很疲惫，仿佛还有一些怅然的寂寥。

　　敖丙收回目光，问：“修炼得怎样？”

　　哪吒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道：“你何苦问这个呢？”

　　敖丙沉默下来。哪吒像是后悔了，很快又苦笑一下，道：“今天没修炼。”

　　敖丙闻言，抬起探询的眼睛。哪吒转身向着他，身子前倾撑在膝盖上，道：“修炼过后……神智总是不太清明。想着今天要和你说重要的事，就没有修炼。”

　　敖丙盯着他，缓声问：“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在这里说？”

　　哪吒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你回你姑姑那里去吧。”

　　仿若平地惊雷，敖丙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片刻后又了然似的黯淡了神光。他看着哪吒沉静的脸，终于意识到在昨晚木桌上的烛火侧旁，以及夜色里无声的注视中，哪吒想说而未说的确实就是这句话。

　　他只是攥紧了手指，哑声问：“为什么？”

　　“天庭此行虽然是为了清灭你姑姑率领的海底妖族，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做别的事。”哪吒道，“无论他们之前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出了敖绫这档子事，为了防止我们加入敖绫的大军，他们都会派人来把我们铲除。”

　　“只怕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找到这座山来。就算不立刻进攻，也会躲在暗处监视我们。”哪吒道，“当初我就是因为讨厌被他们监视，才拉着你跑出来的……如今又到了这种地步，我不想让他们的脏眼睛再看着你。”

　　敖丙抿了抿唇，道：“那你呢？”

　　哪吒沉默一下，道：“我留在这里。”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敖丙竟然还笑了一下，兀自摇摇头，道：“你不怕他们监视你了吗？”

　　哪吒笑了笑，道：“已经无所谓了。”

　　他眼中掠过一道血色，很快又隐去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道：“要是他们直接来杀，那自然最好，如果他们躲在暗处，我会立刻把他们揪出来，堂堂正正地打一架。”

　　敖丙闭了闭眼睛。哪吒看向敖丙，目光又变得柔和了。

　　“我要当魔，除了我愿意之外，也是因为想借此把天庭引出来，我不信他们对着一个大魔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哪吒道，“我跟他们纠缠得太久了，没耐心了。”

　　他看着敖丙，道：“而你……天庭也不会放过你的。本来我们两个并肩作战，是很爽快的，我也一直都希望这样。”

　　顿了顿，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但我还是更希望看到你平平安安的。你已经很危险了，跟我这个大魔在一起，只会更危险。正好你姑姑来了，倒不如去她身边，虽然会跟天庭直接冲突上，但你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看似最危险，其实反倒安全，总比继续待在这好。”

　　敖丙静静地听着，在哪吒话音落下两秒后淡淡一笑，道：“那我难道……就不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吗？”

　　他看着哪吒，眼中的神光聚起，静谧地质问哪吒。这样的眼神有些熟悉，哪吒想了想，是因为每天夜里他回到木屋，都会看到敖丙或浅或浓的这种眼神。他又想到，今天没有修炼，出门的时候也忘了划痕，但即便如此，一个新的“正”字也已经刻好了。

　　他静了一会儿，道：“对不起。”

　　敖丙下意识地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住了，嘴角颤了颤，然后笑了出来。不用说了，没意义了，他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

　　忽的，他心中一动，看向冰面。那些蜃都还在原处安静地活着，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他转向哪吒，轻声问：“我是在幻境里吗？”

　　哪吒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痛楚。他也低声道：“我提前设了结界。”

　　敖丙笑了一下。他移开视线，面上挂笑地看了会儿冰面，突然道：“你都为我安排好了……若是我说，我不愿意去找姑姑呢？”

　　哪吒没说话，他便继续道：“昨晚我不是说过，只想和你待在一块吗？除了和你并肩作战，我什么都不想。”

　　哪吒道：“我会去找你的。你一路上都留些只有我们两个能看懂的记号，我一路追过去，就追到你了。”

　　敖丙问：“要是我到了天上去呢？”

　　哪吒笑起来，道：“那我就往人最多最乱的地方去，天宫大殿吧，你肯定在里面打天庭狗贼打得很痛快。”

　　敖丙被他逗得也微微笑起来。他敛了笑，面上又升起忧愁的云。他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哪吒看着敖丙，没有说“成为大魔之后”。他只是道：“不会很久的。好不好？”

　　敖丙没说话。

　　哪吒暗暗叹口气，坐直了些。敖丙的目光跟了过来，他迎上去，道：“我得再修炼几天啊！你耐心等等我，我变得更强了，越强越好，才能帮你们杀更多的神仙。”

　　他咧了咧嘴角，继续道：“你不是一直记挂着龙族，想回去出力吗？现在你姑都打出来了，大好良机，说不定你父王他们都同意了。”

　　敖丙还是不说话。哪吒继续道：“胜败就在此一举了……”

　　他梗了一下，忽然抿住嘴。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此事过后，你就再也不用走这条路了。”

　　敖丙手指微微一颤，眼睛亮了起来。他抬眼看着哪吒，见哪吒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想：哪吒说的对。

　　一种夙愿即将得偿的兴奋袭击了他，他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但同时又有些空白的迷茫，仿佛没什么可高兴的。他在这样又喜又悲的惘然中怔忡了片刻，最后还是低落下去了。他问：“你会陪我走这条路么？”

　　哪吒笑了一下，他的笑依然飞扬而坚定。他看着敖丙，道：“当然。”

　　敖丙也轻浅地笑了一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哪吒把目光投向洞口，道：“你要是现在走，就算敖绫的人晚些时候才找到你，也还有夕阳可以给你照亮。”

　　敖丙沉默一阵，问：“你的蝴蝶呢？”

　　哪吒看着敖丙，缓声道：“它陪不了你太久。”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敖丙这时才恍然发现，原本绕着他飞了一路的火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他又茫然了一会儿，见哪吒也不再说话，于是想：大概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个念头一落地，敖丙突然转身就走。但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冲动也没能让他迈出一步。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闷响，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转身回去。

　　哪吒站了起来，脚踢到了冰。敖丙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睛像是被点燃了，里面摇曳着灯火。哪吒喘了一口气，道：“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敖丙看着哪吒，轻飘飘地问：“什么东西？”

　　他现在觉得很冷，像是回到了幻境里那片雪原，整个人又像是一个冰棺。但哪吒挽留他，哪吒说要给他东西，又像往冰棺里倒了碗热水。

　　他看着哪吒沉默地抬起手，手上黑气缭绕，凝成一把短剑。哪吒握住短剑，低下头，分出一缕头发。

　　然后，短剑上抬，把这缕头发割断了。

　　敖丙被这场面惊得怔了，脑海中突然浮现很久以前在李靖的书房里看书的时候。他微微睁大眼睛。

　　哪吒把断发握在手里，抬眼看着敖丙。他突然脸上泛红，看上去有些腼腆。但他装成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以前在陈塘关，听街上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背诗，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顿了顿，也再装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只静静地道：“你我如今分别，虽然时日不久，总也路途遥远。这个你拿着吧，你……”

　　他又是一顿，然后道：“它在你手里，就是我留下的证据，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说完，哪吒微蜷着指，把手伸向敖丙。敖丙站在原地没动，哪吒心跳如鼓，眼帘也垂了下来。

　　敖丙突然笑了一声。哪吒猛地抬起头，却见敖丙的脸上没有冰冷，是舒展的欢欣的笑。然后他看到敖丙从自己的头发里也分出一缕，指尖上凝一点法力，很容易就把头发割断了。

　　哪吒怔怔地看着，忽然也笑了起来。敖丙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头发，又看了看哪吒手上的那缕，道：“你的头发也太丑了。”

　　哪吒笑着呸了一声，道：“头发还分好看难看的？”

　　敖丙笑起来，向哪吒走过去。哪吒全身都绷紧了，一想也没必要，于是又放松下来。敖丙从哪吒手上拿走头发，和自己的这缕绑在一起。哪吒抬头看着敖丙，见他轮廓线条、眼角眉梢，都还是他最最熟悉的样子。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那根琴弦又拨了一声。他圆满了。

　　敖丙裁下来的这缕头发有些长了，正好可以绕着哪吒略短的头发。绕了一圈，打了个结，两缕头发紧紧地依靠着。敖丙把这结发递给哪吒，道：“还是你拿着吧。”

　　哪吒愣了愣，心在喉咙和肚里之间晃悠了一圈，没伸手。敖丙道：“我到姑姑那里去，身边会有很多人，而你孤零零的在这，一定很是寂寞。这个就留给你吧，你……你多看看它。”

　　哪吒接过发结，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敖丙垂下眼帘，道：“恩爱两不疑，我不会怀疑你的。你……记得来找我。”

　　哪吒把发结握在手里，道：“好。”

　　敖丙笑了笑，轻声道：“保重。”

　　“先别保重了。”哪吒道，“我送你一程。”

　　敖丙微垂了眼，应下了，哪吒便站起来，和敖丙一同往山洞外走去。

　　路很长，他们走得很慢。哪吒召出两只火蝶，任它们在身边飞舞。火光照亮了两侧的石壁，凌乱的划痕退去，那首诗又出现在眼前。他们谁也没有停顿，就这样走出山洞。

　　洞外还是午时。今日天气很好，清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敖丙只看了一眼他们的木屋，然后慢慢走到石阶前。石阶也很长，直通到山下。哪吒道：“就到这里吧。”

　　敖丙点了点头，抬腿迈下石阶。刚迈了两级，哪吒突然道：“等等。”

　　敖丙便停住了，转身把这两级迈了回来。他站到哪吒面前，和哪吒对视，然后接受了眼前人的拥抱。

　　这是一个很稀奇的拥抱。他们之前不是没抱过，但他们刚刚才结发。拥抱之后，是他们此生最漫长的分别。

　　半晌，哪吒拍了拍敖丙的背，然后率先松手。两人又恢复成对面而立的样子，哪吒道：“好了。”

　　敖丙点点头，然后转身向下。这一次他走出了十级，哪吒也没叫住他。两侧的石缝里长着野草，几片落叶停在阶上，敖丙走得越来越慢。

　　哪吒站在高处，看到敖丙停顿了下来。他想，若是敖丙回过头来看他，他要立刻转身做出往回走的样子。

　　但敖丙没有回头。他只是停顿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哪吒于是得以继续看着敖丙，看他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在斑驳的叶影中。

　　哪吒长出了口气，转身往山上走。他怀里揣着两人的结发，就这样走到山洞前。

　　今日是个好天气。到了晚间，除了夕阳之外，或许还有晚霞。

　　哪吒于是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