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7、短相忆

　　一颗石子被踢飞，在低空中扬起一个弧度，然后落到下面的石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敖丙垂眸看着自己的这个无心之举，见石子在台阶上弹跳，然后跃到了地上。
　　石阶只有最后的几级，前方是一片平地，敖丙这才惊觉下山的路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但在他的印象中，仿佛不久前还站在山顶。他想看一眼身后长长的来路，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敖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腿把最后的几级台阶走完。无辜被踢下来的小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敖丙没有理会。他想了想，决定往昨日去过的那个方向走。
　　上山时两人作伴，下山时孑然一身，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只是天兵天将确实是往东南方向去的，昨日又在那边遇到了岩浆里的公子，往东南方向走显然更容易被妖怪们找到。
　　敖丙于是往东南方向走去。路是同样的路，花草都是原来的花草，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昨天的脚印上。
　　他走出一段，前方忽然刮来了风，他原本是很清醒的，被冷风一吹，倒有些浑浑噩噩了。他站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想了又想，大概是因为身边空空荡荡的，实在太不习惯了。
　　他垂下眼帘，想嘲笑自己一番。不过是和哪吒暂时分别，怎么就成了这般不中用的样子。但他连思忖都是魂不守舍的，责备自己的话在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现，一时也难以成句了。
　　直到身边开始有行人经过，他才算平静下来，想着不出几日哪吒就会来找他，倒也不必这般伤怀。只是两人同行了太久，骤然分开有些不习惯罢了。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天兵天将已经下凡，继龙宫之后，长久以来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剑终于还是又刺了下来。哪吒劝他离开时也说是待在他身边会更危险，那即便他后来再怎么保证自己一定平安无事，不日就会来找他云云，也不过是比较乐观的那种可能性罢了。而最坏的结果，他们两人其实都知道。
　　敖丙笑了笑。他想，如果哪吒列举了那么多让他跟姑姑走的好处，最根本的目的始终是把他支开，自己一个人迎战天兵的话，那哪吒确实做到了。他只希望哪吒事事顺心，他向来不会去拂哪吒的意。
　　敖丙心想，其实就算天兵天将真的来犯，哪吒本事那么大，肯定有办法逃脱的。紧接着他又想，如果天庭是铁了心要杀哪吒呢？他们派数不清的兵马来，把那座山围得水泼不进、隔绝天光，乌压压的黑云下，就算是鸟儿也振翅难飞。哪吒怎么办，他难道能将这铜墙铁壁一一击碎，杀出条血路来吗？
　　……或许，是能的。可若果真如此，哪吒会变成什么样呢？
　　敖丙又有些茫然了。是大魔吧，他想。
　　如果哪吒真的成为了大魔，那属于他的哪吒，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在“不是真正的哪吒”这件事上，幻境里的灵珠和幻境外的大魔有什么分别呢？
　　敖丙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已有些混乱了，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想起木屋的门，由空无一物到刻满“正”字，是哪吒自己选择的路。哪吒铁了心要做的事，他从来也没有办法去动摇分毫，只能站在一旁，安静而沉默地接受最后的结果。
　　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忽的心中一动。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他想，就算已经抵达了结果处，但结果后面或许还有路。后面的路也是走出来的，是不是只要他……不再这么软弱，努力找到办法，他们就能走上一条好的路？
　　他稍稍宽慰了一些，心想，或许他们还能让这条路拐个弯，回到原来的轨迹上——总是有机会的。但前提是……他们都能活下来。
　　一念及此，敖丙终于回了头。
　　身后是萋萋芳草，青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连带着哪吒一同。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即便如哪吒所言只是分别几日，但他若跟着姑姑上天入地，想来也算天涯路遥。
　　哪吒为了保护他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不能再辜负哪吒的苦心。眼下两人各自背负宿命，理应放手一搏，力求无愧圆满，不该再让心神耽湎于对方身边。他决定在哪吒找到他之前，尽量少想哪吒。
　　除了龙族的事外，他要多想想怎么保全自己。免得哪吒一番筹划之后，他反而身殒，到时哪吒前来赴约，却等不到人来。
　　敖丙长出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总算是想通了一些，好歹恢复了暂时的冷静。他觉得疲累不堪，神思几乎透支，但脚步反倒越来越快，只想快点找到姑姑，免得被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天兵截杀。
　　他收起一切思绪，脑中归为一片空白，心无旁骛地向前走。因为压住了所有的念头，他甚至把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晰。渐渐的呼吸声中又夹进了雨声，他抬起头，见细雨如烟，便想到这样的烟雨若是落在青山上，一定十分好看。
　　他垂下眼帘，任雨丝打在发上，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视线中出现了昨日那座小镇。敖丙本来是想绕过它前行的，但雨势不停，他想了想，还是打算进镇去买把伞。
　　虽然只是细雨，街上的摊子也已收了大半了。敖丙买伞出来，看到对面的街边空空荡荡，总觉得路段有些熟悉。他想了想，是买过菜的那个摊子，此时已经收摊了。
　　昨日他在这摊上买了两颗菜，本来是觉得他和哪吒再这样天天吃烤肉早晚会缺营养，却没想到没能找机会给哪吒煮了吃。他把菜放在了屋里，也不知道哪吒自己能不能发现。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使劲摇头，撑起伞，往镇外走去。
　　出镇后再行一段，路上渐渐没了人迹，只是长满草树的郊野，但其实秋日已至，再怎样茂盛的草地都有几丛枯黄了。敖丙走到昨日遇到那公子的路段，在此徘徊了一会儿，未见有人来。他决定再等等。
　　于是他靠在一棵树上歇息，喘了几口气，蓦地想起哪吒叫他沿途留些记号的事。他直起身子，就决定是这棵树了。思索画什么样的记号费了一番工夫，完全画好又用了一段时间，等他大功告成，周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只好继续往前走。就在他开始怀疑到底该不该走这条路，会不会有妖怪来接他，乃至怀疑起之前他与哪吒的一系列推断时，他感受到了前方的妖气。
　　这妖气淡淡的，不是距离尚远，就是妖怪的修为不低。敖丙迟疑一下，又向前走出一段，妖气浓了些，还夹杂着另一种他描述不出，但是感到很熟悉亲切的气息。
　　为此，敖丙决定过去看看。越往前走，他越觉得这妖气和海底炼狱中的如出一辙，心里也就踏实了几分。循着妖气，他远远地看到前方的平地上有了起伏，再走近一瞧，是座城。
　　城门前修了一条不短的路，雨已经停了，敖丙收了伞，由黄土地踏上青石板路。暗红的城门在他眼中逐渐放大，接着，城门中间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再走近些，那小点逐渐拉长，成了个艳丽的人形。一抹红影立在城门中间，在视线中愈发浓重。明明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倒是比两侧高大威严的城门还要夺目了。
　　敖丙心中有了判断。他快步向前走，鞋底与石板路磕出轻快的声响。红影在他眼中愈亮愈窈窕，最后真真切切地成了个美人。敖丙在五步远的位置站定，行了一礼，道：“姑姑。”
　　敖绫笑了笑，道：“你来了。”
　　她手中没有伞，身上仍是着一袭红衣，聘聘婷婷地站着，倒是比撑伞更多几分艳色。敖丙有一瞬间的恍神，接着便听她轻笑道：“进来吧。”
　　不待敖丙应话，她转身进城。城门两侧本该有士兵把守，此时不知为何都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站在路中央。她神色自若地踏进城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敖丙看着她发上金步摇在微晃间折出的细碎的光，心中那点多日未见骤然相逢的不真实感逐渐褪去。他无奈地发现尽管敖绫作恶多端，他在她身边时依旧因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而感到亲近和安心。他本该有满腹疑团，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只好把目光转向周围。
　　敖绫带着敖丙径直走在主干道上，敖丙打量起这座城，在能隐隐绰绰地看到尽头时得出它并不算大的结论。雨刚停不久，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每个人都专注于脚下的路，只因相貌和衣着出众才多瞧一眼这对姑侄。敖丙想，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城。
　　他想了又想，开口打破沉默：“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城主家。”敖绫道，“等你的时候，我在那里借宿。”
　　敖丙一时无言。放着客栈不住，借宿借到城主家，又支开了城门的守卫，可想而知敖绫用了什么手段。他暗暗摇头，道：“让姑姑费心等待，我受宠若惊。”
　　“不碍事。”敖绫道，“此仗我为龙族复兴而打，大军中却只那么几条龙，我又看不入眼，实在太没意思。你来了，好歹能跟我做个伴。”
　　敖丙心中滚过一道疑惑，想问点什么，嘴上还是道：“谢谢姑姑抬爱。”
　　他又问：“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敖绫回头，带着点笑意看了敖丙一眼，道：“我夜观星象，占出来的。”
　　敖丙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奈。他心中一动，想到之前夜里天兵下凡，恰如流星坠野，说是星象也无不妥。敖丙回忆了下前后发生的事情，看向敖绫的眼中带了些复杂的神色。
　　便在这时，敖绫开口了。她满头青丝如瀑，走路时微微晃动。
　　“我说过。”敖绫道，“你我殊途同归，我等着你来找我。”
　　敖丙默然。敖绫看得准，他们两个的确是殊途同归，只是敖丙的途还没有找到，她已经把路走到了尽头，只差推开那扇通往终点的门。
　　敖绫又道：“但我也只等到了你。”
　　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敖丙，脸上似笑非笑，问：“你那个小情人呢？他怎么没跟着你来？”
　　敖丙微垂着眼，默了片刻，道：“他要修炼，过阵子再来。”
　　敖绫紧紧地盯着她的侄子，轻笑了一下。后者的脸上坦荡多了，没了错愕和因羞泛起的红，这被她收归眼底。敖丙的声音很平静，又有些细微的涩然，但这敖绫不予理会。她眯了眯眼，道：“他还在修炼哪？”
　　“是啊。”敖丙挑起唇角，勾出一个饱满的弧度，“这都是拜您所赐啊。”
　　这是两人见面以来，敖丙第一次撕开血浓至亲的皮肉，从骨缝里掏出他们的怨恨纠缠。两人盯着彼此，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而这才是他们这对姑侄该有的样子。
　　敖绫笑了笑，道：“那我就期待着他大功告成了。”
　　她说完后转身就走，敖丙冷冷地看着她，还是举步跟上。两人拐了个弯，又走了一段，敖绫突然从路上走下去，踩到黄土地上。敖丙愣了愣，跟着她走，到了一棵树下。
　　树后就是墙，两侧立着房屋，周围没人经过。敖丙想了想，还是问：“为什么来这？”
　　敖绫道：“带你去个地方。”
　　敖丙问：“不去城主府了吗？”
　　“不去了。”敖绫道，“凡人的地盘。”
　　不知怎么的，敖丙暗暗蹙眉。他问：“那去哪？”
　　敖绫笑了笑，手指向头顶。
　　“去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