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5、角弓

　　敖丙在镇上又寻了一个人来问，得到的答案与从大娘那里得来的相同。为了防止引起镇民们的注意，他也就不再问了。

　　出了镇子再行百余里，路上渐渐没有人烟，只有萋萋芳草。再往前走，敖丙依然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想着要不要打道回府，毕竟手里还拎着菜。

　　但天兵天将突然下凡，这其中的缘由实在让敖丙疑惑。他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却总是抓不住形迹。他蹙着眉又走了几步，突然看到了远处的一个人影。

　　那人尚在很远的地方，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对面而行，敖丙一时觉得尴尬，不知该不该转身回去。他思索一下，还是选择向前走。

　　随着距离拉近，那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成了一个青色的小点。再走十余步，敖丙看清了他的脸。对方一眼也没瞧敖丙，两个人最终擦肩而过。

　　敖丙仍是蹙眉，他觉得这个人有些莫名的熟悉。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

　　霎时间，他全身冰凉。

　　敖丙呆立一瞬，蓦地转过身，道：“请留步！”

　　对方应声而停。及腰长发、青色衣衫，在敖丙眼中都变得分外熟悉。公子转过身，明明方才还视若不见地与敖丙擦肩而过，此时却对敖丙露出一个笑。

　　他道：“我们都在等你。”

　　敖丙猛地怔住，寒意顷刻间爬上背脊。公子说完这句话就又转身前行，敖丙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径直往来时的路掠去。

　　回到山上，哪吒还没结束修炼。敖丙一个人在屋里如坐针毡，等到夜幕降临，哪吒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他立刻站起来去开门。哪吒被敖丙的迅速弄得一愣，问：“怎么了？”

　　敖丙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从何言起。哪吒看出了他的纷乱，转身关上门，拉着他走到桌边坐下，道：“是不是外面真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

　　他给敖丙倒了杯水，敖丙接过来喝了一口。今晚的哪吒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已无暇顾及。他抿了抿唇，道：“是姑姑。”

　　哪吒一愣，笑了笑：“她来了？”

　　“或许……”敖丙顿了顿，道，“我今日到山下，往天兵天将去的那个方向察看，在路上遇到了……我们在海底炼狱里见过的那位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我记得。”哪吒歪了歪头，“敖绫的副将？”

　　“我不知道……或许。”

　　哪吒笑了一声，道：“不用猜了，就是敖绫带着她那帮小弟杀出来了。”

　　此话落地，屋内陷入了沉默。敖丙回忆起了海底炼狱中那无尽的赤红，他忽然想到，他们离开海底炼狱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他们几经起伏、备受煎熬，其中甜苦悲欢，实是难以言表。这两个月在他们的感官上是度日如年，但实际上只是一段并不算长的时间，尤其在敖绫的事上更是显得短暂。

　　敖丙不禁想，这才过了两个月，姑姑居然已经发起了行动，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快。他想。在他毫无认知的漫长时间里，敖绫已经筹备了千年。这是一个运转了极久的计划，他和哪吒不过是在收尾部分恰好撞了进来。无论他们两个有没有落在那片赤红的岩浆中间，敖绫的计划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或许，会有一点点的影响。

　　敖丙深吸了口气，道：“那位公子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们都在等着我。”

　　当时敖绫费尽口舌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又把哪吒推进岩浆里，让他魔气缠身，目的就是要让他们加入她的阵营，为她的大军再增添一份力量。

　　但海底炼狱如此庞大，就算没有他们两个，她也有源源不绝的兵力，他们只是无关痛痒的存在罢了。

　　哪吒显然也明白了那公子的意思。他抬眸看向敖丙，眼神有跳动的闪烁。敖丙一惊，悔意涌上心头，思绪中掠过什么形容不出的东西，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才会把这句话告诉哪吒。

　　但哪吒没有显露什么异样。他只是问：“他是故意要让你撞见的？”

　　敖丙点了点头，道：“我去的是一个普通的小镇，他不会如此巧合地就在那里，而且还是一个人，什么兵马都没带。”

　　话音刚落，他突然看向哪吒，视线与哪吒的目光相接。哪吒站起来，推开房门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他在桌前坐下，道：“这座山上没有脏东西。”

　　敖丙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哪吒看着他，笑起来，道：“我不是让你小心一些吗？”

　　敖丙一噎，道：“我确实没碰到天庭的人。”

　　“结果被妖怪给跟上了。”

　　敖丙讪讪地说不出话，脸上微微泛红。

　　哪吒的笑意更深了些，悠然道：“况且，你既然没发现那妖怪跟着你，又怎么知道没有神仙跟着你？”

　　他说完，自己又否定了：“也是，要是还有神仙跟着你，那他们两个早打起来了。”

　　敖丙笑了一下。哪吒单手支颐，眨了眨眼睛，道：“这么一看，天庭派人下来，就是为了管你姑姑这事了。”

　　敖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但我下山查探的时候，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异常之处。到了镇子上，镇民们也说没有感受到异样。无论是天庭还是姑姑，两边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或许是在更远的地方。”哪吒淡淡道。桌上的油灯突然爆出小小的火花，哪吒把它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说不定过两天，你姑都打到天上了。”

　　敖丙沉吟片刻，道：“那样也好，免得伤了凡间的百姓。”

　　哪吒轻笑一声，道：“要真伤了普通人，天庭干脆解散了得了。”

　　敖丙默然地点了点头。

　　哪吒脸上浮现出冰冷的恨意，随后又褪去了。他看了眼微颤的烛火，道：“当时你斥责敖绫，说海底妖兽一旦放出，必定会为祸人间。现在天庭都派人来了，那些妖怪估计至少已经出来两三天了。”

　　敖丙应了一声，沉思道：“但它们并没有为非作歹……”

　　“你今天走得也不远，说不定它们已经干了坏事了，只是你没看见。”哪吒道，“也可能是敖绫管得严，一门心思打上天，没有那闲工夫让手下在地上逞能。”

　　敖丙笑了笑，道：“姑姑厉害呀。”

　　哪吒翻了个白眼，道：“但敖绫一个人管不住。”

　　敖丙微微一怔，道：“贪婪……”

　　哪吒不置可否，敖丙也明白过来。贪婪是人类的本性，即便是妖怪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更何况那些妖怪是在邪气四溢的地方滋生出来的，恶念只会被放得更大。好不容易从海底炼狱中逃离，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可以被它们用能力轻易支配的地方，有哪个妖怪不会动心，不会想去肆意一番？

　　敖丙抿了抿唇线，道：“那些妖怪在岩浆里的集市上都能为了一块兽皮打起来，到了外面的世界，见到满目琳琅，怎么可能不眼红？”

　　哪吒给自己倒了杯水，挑挑眉，“这就要看你姑的本事了。”

　　敖丙苦笑了一下。哪吒又道：“只不过她瞅着也是个暴脾气，大事管得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还是得有别人帮她。”

　　敖丙蹙起了眉，哪吒话中暗含的深意他不愿去想。他最后只是道：“那位公子应当会帮忙约束，不让那些妖怪再节外生枝。”

　　哪吒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他给敖丙也倒了杯水，道：“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敖丙应了一声，端起杯子喝水。哪吒看他喝完一口，突然道：“你想去加入他们吗？”

　　敖丙握着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只能挡住他紧抿的唇线，挡不住他低垂的眼睛。他把杯子放下，水珠沿内壁滑落。他轻声道：“……我和你待在一块。”

　　哪吒也垂下眼帘，突然把手里的杯子推到一边，然后抻了个懒腰，道：“唉，不说了。”

　　他像块面饼一样粘在椅背上，又弹起来，单手撑着脸看敖丙，问：“你饿吗？”

　　屋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烛火在摇曳中照亮他们两人的脸。这本是个该共进晚餐的好时机，可惜敖丙沉吟一下，还是道：“我不饿。”

　　哪吒笑起来，道：“我也不饿，咱们都不要吃饭了。”

　　他站起来，去把房门推开，倚在门边看了会儿外面的天。夜已经很深了，他今天本来也回来的有些晚。他拍了拍手，笑道：“行了，收拾收拾睡吧。”

　　敖丙看着他，道：“这么早就睡吗？”

　　“早吗？”哪吒看了他一眼，笑道，“再说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他说完以后，自己忽然沉默了。敖丙向他递去一个探询的眼神，他没接。他又看向屋外的夜色，漫不经心地道：“睡醒了吃饭，吃完饭随便干点什么，干完了之后再吃饭，然后睡觉。每天不都是这样吗？一辈子不也都是这样吗？”

　　敖丙怔了怔，却见哪吒长出了口气，然后笑起来，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敖丙一时竟说不出话。他被哪吒说的话所摄，怔忡了片刻才若有所悟般聚起眼神。他看着哪吒神色平和的侧脸，心头又涌上一阵希望，几乎又要问哪吒“魔丸”“修炼”一类的事了。

　　但他终究不想坏了这难得的良夜，于是只是笑了笑，道：“是啊。”

　　哪吒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很安静。他也冲敖丙一笑，然后关上门走进屋里。

　　这间屋自从被他们两人接手后就没乱过，不用收拾什么，往床上一躺就可以入眠。敖丙坐在床上，看哪吒的目光在木门上扫过，又走到挂画前看了一眼，然后吹熄烛火。

　　屋内一片黑暗。哪吒成了个剪影，在地铺上躺下来。敖丙突然觉得哪吒有点可怜，于是决定明天晚上把床让给他。

　　敖丙也在床上躺下。他在夜色的漆黑中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个夜晚和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什么不同。敖丙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平淡而无味的幸福包裹着，他在今晚暂时放下了所有的忧愁。

　　困意很快来袭，敖丙强打精神，因为他知道哪吒在看他。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他们曾经在黑暗中对视过很多次，只是这次哪吒的眼神格外沉静些。

　　很快敖丙就撑不住眼皮了，阖上眼睛之前还能看到哪吒的眼神。那眼神很清亮，也很柔和，静静地在他脸上流淌。敖丙虽然不知道哪吒为什么要盯着自己，但他想：哪吒爱看就看吧。

　　次日清晨，敖丙从睡梦中醒来，昨夜的记忆还留了个浅淡的影子。地铺上已经空了，他在床头倚了一会儿，心想：又是寻常的一天。

　　但这天似乎不是寻常的。他在度过了平静的一个白天后，下午时分，他收到了一只火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