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44、飒沓流星

　　十日悄然过去，木门上又多了两个“正”字，敖丙每次看到时都会轻浅地笑一笑。

　　哪吒在此事上倒是坚持得极好。想来他小时候常常喜新厌旧，一样糕点没吃几天就扬言再也不见，这回真是铁了心要转性儿了。

　　敖丙刚要笑，又想起哪吒长情的一面。譬如踢毽子，还有敖丙自己，对于真正重要的东西，哪吒都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着。敖丙兀自笑了笑，看着门上的“正”字，心想：哪吒向来都是个坚持不懈的人。

　　照这么个坚持法，再过一段时间，这扇门恐怕里里外外都要被刻满“正”字了。若是此屋主人在天有灵，看到自己与爱妻的回忆被他们这么糟蹋，恐怕穷尽碧落黄泉也要追杀他们。敖丙长出了口气，忽的又想：按哪吒的速度，或许这扇门还刻不满一面，他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敖丙于是沉默地垂下眼帘，转身回床上躺下。

　　他这几天差不多都是这样，醒来没多久又回床上继续躺着，也不睡觉，也不思考，静静的什么都不干。整个上午他都像一具横亘在床上的死尸，直到午间才活转过来，自己给自己弄点吃的，然后在后山练习法术。一直到月亮升起，哪吒回来，如果运气好，他还能和哪吒说上几句话。

　　这种生活实在是太家常了。敖丙想。他和哪吒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家人，日出后各自去做自己的工作，日落时又回到这个家。就算是原主人和他妻子的生活，只怕也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他现在已经很熟悉这座山了，前两日和哪吒动手做了一套桌椅板凳，俨然一副将此山作为长期据点的做派。若是一直在这座山上待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这里经营成一个真正的家，假以时日，他们甚至可以在山下建一个村子……

　　敖丙思绪一顿，笑了笑，心想：这个已经不可能了。

　　他于是退一步，接着之前断掉的地方继续恍恍惚惚地想：假以时日，他们会搭起个新房，遍山栽满花树果树，种几块地，抓几只野鸡来养。

　　然后，再被天庭一举摧毁掉这一切。

　　敖丙神智一清。每次想到这事，他就觉得疑惑。按理来说，天庭早该对他们出手了，即便是他们之前东奔西跑、行踪不定，以神仙的本事要抓他们也容易得很，更别提他们现在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天庭要抓人简直手到擒来。敖丙都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天庭却还毫无动静，不可不算是令人费解。或许真的是时候未到，但那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敖丙也只是偶尔才会想到这一层，事实上他已经很少去想什么了。有时候他会想哪吒今天从山洞中出来后能不能保持大部分的清醒，但这种猜测太伤心，他需要攒几天的力气才能去碰触一回。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敖丙些微开心起来，于是又想起哪吒。尽管他已经无能为力到几乎停止思考，但这不能阻挡他的心仍然为哪吒而跳动。他在屋里等到夜幕降临，听到有东西在撞他的窗户。他推开窗，看到野兔藏在绒毛下的小爪，还有拎着它的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野兔破天荒地多存活了一刻钟，哪吒直到饿得不行才把它从敖丙怀里抓回来。敖丙抬起头，看到哪吒眼里还有残存的温情，并且在这只兔子化为一堆泛着油光的骨头后也没有消失。他于是怀着些许希冀坐到哪吒旁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道：“明天一定是个晴天。”

　　哪吒也抬头看了一眼：“嗯。”

　　敖丙问：“你修为进境如何？”

　　哪吒道：“不错。”

　　他抬起左手，五指向内微一收拢，掌心上现出一团黑色的火焰。他炫耀般地让这团邪火在掌心上肆意变幻，最后定格成一朵莲花的形状。他翻手向下，莲花悄然落在地上的骨堆中，一片墨黑漫过，白骨与其下的细沙都化为无形。

　　哪吒似乎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问：“怎么样？”

　　敖丙并不说话。他被这朵漆黑的莲花刺得头晕目眩，半晌才把心中的冰凉捂得回暖一点。他闭了闭眼睛，问：“你高兴吗？”

　　哪吒道：“自然。”

　　敖丙摇了摇头，道：“你并不高兴。”

　　哪吒没有反驳，也不追问。敖丙感受到他身周骤然溢出又收回的锋利的怒火，心中居然也没什么波动。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可还是捺不住麻木表层下汹涌的心潮。他仿佛不受控制地开口道：“你只是被魔气侵扰了心智……才会这么说。”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又空荡荡的：“包括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去山洞里修炼，还有……想成魔……都是这样的。”

　　他已经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哪吒也不发一言。敖丙在一片寂静中陷入空白，怔愣片刻，低低问出那个从未在他心底消失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

　　哪吒淡淡地看了敖丙一眼，眼里什么都没有。他忽然笑了一下，道：“是吗？我觉得我还挺清醒的。”

　　他看着敖丙，道：“起码我还认得你。”

　　敖丙怔了怔，讶然看向哪吒。他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认得我的。”

　　哪吒又笑了一下，道：“那最好不过了。”

　　他们的对话在此终结，但哪吒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又聚出火焰来玩，这次是红色的火焰，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他把这团火变成许多种东西给敖丙看，最后变成个花灯的形状升向空中。敖丙看着花灯渐渐飞向星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哪吒看着敖丙，开口道：“再过差不多一个月，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到时候……”

　　他在此顿住，眉头紧了又松，一时没了下文。敖丙静静地等着他，心跳加快起来。但哪吒忽然转头，召出三尖枪！

　　敖丙悚然一惊，随后看见哪吒握紧三尖枪，直指天穹。敖丙抓住哪吒的手臂，急问道：“怎么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是冲夜空扬了扬下巴。

　　敖丙扭头看向夜空，依然是平静的天幕，没有任何异样。但哪吒紧绷的手臂没有放松，他也就留神看天。还没等心生疑问，他已经发现了不对之处。

　　一道流光自天幕中划过。敖丙还未及反应，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下意识地死死拉住，而后看向哪吒。哪吒正准备再把三尖枪投向天空，敖丙险些让他挣脱，连忙又拉住他，急问道：“你要干什么？”

　　哪吒冷冷道：“天庭的人。”

　　敖丙一怔，又看向天幕。在他们拉扯的时候夜空中已经又划过了好几道流光，并且还在继续。流光源源不绝，将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敖丙心中一动，明白了什么，但他决定还是先安抚哪吒。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哪吒的胳膊上，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哪吒看他一眼，嗤笑道：“你怕了？”

　　敖丙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道：“我们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这个理由说服了哪吒。他眼中的冰碴融化了一些，思索过后主动放下了手臂，但没有收回三尖枪，就把它直直地插在地上。敖丙的目光扫过枪杆，没有放开抓着哪吒的手。

　　他看向天空，流光仍然未断，并且比先前更加密集，只是光芒略黯淡了些。如此多的流光划过天幕，越过这座山，不知降落在了哪里。

　　这绝不是场普通的流星雨，也根本不是流星。敖丙比哪吒晚一步感受到了天上异常的法力波动，他盯着那些流光，在其中看到了隐隐的人形。敖丙低声道：“天兵天将……”

　　哪吒冷笑一声，道：“带了不少人啊。”

　　敖丙面色凝重，看着大批的天兵自天宫赶出，而为首的天将此时恐怕已落地了。敖丙看着流光逐渐变少，余光瞥见哪吒的手又伸向三尖枪，只好无奈地将其制止。

　　哪吒未能得逞，也不再坚持。天上的流光只剩最后的寥寥几道，在它们划过后天幕又恢复了平静。哪吒冷笑道：“他们走错地方了。”

　　敖丙摇摇头，道：“不是冲我们来的。”

　　要真是冲他们来的，一是会直接落在这座山上，二……实话实说，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手。天兵天将不会无故下凡，所以一定是凡间某处出了事，既然派出了这么多人，说明这事还不小。

　　敖丙微微蹙眉。世间恐有大事发生，就算他并非忧国忧民之人，也不禁为之悬心。他欲往天兵落下的方向查探一番，只是今时今日，若要留哪吒一个人在山上，他还真有些不放心。

　　敖丙看向哪吒，却见他也在沉思。感受到敖丙的目光，哪吒抬起头，道：“出大事了。”

　　敖丙沉沉点头。他与哪吒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我想去看看。”

　　“也好。”哪吒没有反对，他看起来比方才平静多了。他想了想，又道，“狗天庭烦人得很，你多加小心。”

　　敖丙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天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们也没有了看星星的心情，于是打算回屋。快到门口的时候，哪吒突然停了下来，敖丙看过去，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许久未有的清明。敖丙不禁一怔，道：“你……”

　　“我什么我？”哪吒看了敖丙一眼，突然笑起来，揽住他的肩膀推开房门，“我累死了，赶紧收拾收拾睡了。”

　　敖丙还没说话，已经被哪吒推到桌前。

　　次日一早，趁着哪吒进山洞修炼的工夫，敖丙准备到山下去看看。

　　昨夜天兵天将赶赴的地方大抵是这座山的东南方向，敖丙向那边走去，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脚程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他已走出了很远。再往东走，到了一处还算热闹的小镇。

　　小镇的居民在街上走动，脸上的神情都很平和，并不像受到了异常天象的影响。敖丙沉吟一下，走到一处菜摊前，在挑菜的时候与摊主攀谈：“昨天晚上您看到天上那些光了吗？”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娘，笑呵呵地道：“看到了，流星雨嘛，我还许了愿的。”

　　敖丙神色如常，问：“最近镇子里，还有附近的地方，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啊。”大娘道，“天天都是那样，也没什么新人来我们镇子，能有什么怪事？不过小伙子，我好像还真没见过你。”

　　敖丙笑了笑，道：“我是别的地方来的，路过这里，看到您的菜长得好，就来买几颗。”

　　大娘高兴起来，道：“我就说嘛！看你穿得这么好，哪能是我们这地方的人。昨天晚上的流星雨你许愿了没有？”

　　敖丙动作一顿，又听大娘道：“不过你这样的小少爷，估计没什么烦恼，也就不用许愿啦。”

　　敖丙垂下眼帘，又对大娘笑了笑，付了钱，带着菜就走了。

　　布袋里的菜圆溜溜的，确实新鲜，看着也很是可爱。敖丙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心想：我该向谁许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