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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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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包围着的河水在夜幕里静静地流淌着,月光下水流仿佛毗罗尼河一般发黑。
萨蒂走下了水,河水漫到她足踝,小腿、膝盖,直到腰际。
她转过头,对站在河岸上的湿婆说:“来!”
湿婆看着她,踩着微温的鹅卵石走下了水,走到她的面前。
她让他背转过去,拆开他肮脏杂乱的发髻,慢慢用手指替他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拉扯发结时偶尔有力过大,她看见他缩紧脖颈后的肌肉,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顺从地让她为他梳洗。她用河水冲洗他的头发,冲掉上面所有的灰烬。她费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这项工作。她把最后一捧水从他头上倒下,看着水从他发间流淌而下。把额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让他转过身来,脱下缠绕在他身上破烂不堪的苦行者衣装,也解下自己的衣服,浸满了水,为他一点点地擦洗干净脸和身上的尘土。她细致、认真地这么做着,手上的力度温和而坚定。尘土和泥垢落下,露出他的肌肤。她又抬起他那只五指并拢的、弯折的右手,清洗它,按摩它,努力想要将手指分开。可是不行,他的手依旧僵硬死白,犹如被雕刻成了那个样子。她只得放弃。
她触摸着他突出的骨节,摸到他身上凹陷下去的疤痕,哪一根肋骨被踩断过,哪一处皮肤被火烧过。
他的身躯原本比世上一切物体都坚硬实在,从不受伤。
她逐一抚摸过他的疤痕时,他一直看着她,月光映照在水面上,再反射到他眼睛里。
萨蒂终于洗干净湿婆全身的尘土,他原本的肤色露了出来。他显得苍白,肌肤下再没有由内而外透出的那种光辉。
她伸手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湿婆有一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抱住了她。河流里的鱼轻啄着他们的腿,夜鸟在远处鸣叫。
萨蒂手一松,已经变得肮脏的衣裳顺着水流漂走了。她抬起头来,寻找着对方的嘴唇。他回应了她。他的嘴唇干涩发苦,像是一块水源枯竭的旱地。但她不介意。她的手伸进他浓密的黑发里,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周围的森林像一片剪裁有度的阴影,虫鸣和动物轻微的脚步从林中传来。
他搂抱在她背后的手滑到了腰间,力度变大了。
她把他抱得更紧,闭起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湿婆停止了动作。
萨蒂愕然地睁开眼。
“湿婆?”她问。
她看到他的手撑在她头顶,此刻正在微微发抖。他抬着脸,视线死死地盯着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目光中充满恐惧和憎恶。
那是她从不曾见过出现在他眼神里的东西。
她用一只手臂撑起自己,朝他盯着的那个方向看。可是除了黝黑的树影,月光落在地上的斑,她什么也看不到。
“湿婆?”她又问了一边,惊慌失措。
他张大了嘴,似乎是要发出一声吼叫,但他发不出来。他爬起来,踉跄着朝另一边走去,萨蒂慌了,爬起来抱住他,湿婆粗鲁地一掌把她推到一边。他回头看着,却不是在看萨蒂,而是还在看那个她没法看到的东西,眼神依旧被恐惧所燃烧。他的神色里现出疯狂和焦虑,
甚至带着哀求。
“湿婆!”萨蒂喊。那一掌推在她心口上,钝重的疼痛。她从未想过他脸上出现那种神情时,他看起来竟然会是那么……胆怯和丑陋。
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口子,寒冷和刺痛噌蹭地往里面钻。
他不听她的话,还在往森林里走,他喘息得像个风箱,树枝挂住了他尚还湿漉漉的头发。萨蒂追上他,拉他的手,但他又把她甩到一边,这一次,他回头看她时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瞬间像是重新拾回了他的威严、理性和力量,像是重新回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湿婆。萨蒂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他在用目光严厉地警告她:别跟来!别接触我!
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他视线里充满压迫感的力量再度消失。他又变得恐慌、茫然,盯着在萨蒂身后那个看不见之物,步步朝后退去。
萨蒂战栗地回过头去。
黑云遮盖了月色,她突然看见了。
在斑驳浓黑的树影前,他们之前缠绵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幻影。
那个枯瘦的女人。她梦中那个女人。白发宛如枯草,浑身沾满血迹。此刻在阴影里,她正朝着他们咧嘴而笑,露出残缺不全的尖利牙齿。她的神情恶毒而令人胆寒。她如影随形,永不放弃,永不停下,永不宽恕。她不说话,也不做举动,她只是用目光贪婪窥视,无声地折磨着自己跟随的人。她永远都会看着他,无论他是在睡觉还是清醒。
她刚刚就那么站着,凝视着他们滚做一团。
萨蒂发出一声尖叫。
湿婆彻底背转身去,撒腿就跑。萨蒂反应过来,叫喊着追赶他。呼呼的风声掠过她耳边,每一声都像是女人尖利的笑声。树枝划破她的脸和胸口,滴下去的血开始燃烧。所有的鸟兽都在同一时间惊醒,它们发出大得可怕的啸叫。
湿婆绊倒在粗大的树根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想爬起来,可是手脚都在发抖。萨蒂终于追上了他,她扑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他。
“没关系,”她喊着,他颤抖得那么厉害,而她泣不成声,“没关系。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他不颤抖,也不挣扎了。可是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没回头看她。乌云中再度现出月色,透过重重的枝叶,不动声色地落在他们身上。
……我诅咒你
诅咒你们两个。
清晨时分女人头上顶着水罐往家里走。
她看到远远地,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来一男一女。
男人跛着脚,女子搀扶着他慢慢走着。他们看起来都很憔悴,满脸风尘看不出年龄。
女人想着这是一对外出省亲的夫妇吧。她在附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女。
可是她盯着那男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矮下了身,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然后朝那男人猛力扔过去。
石头砸到了他肩上,他只是一缩。
女人想着哟,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随即她就看见路边的田里早起的农人也纷纷这么做。他们捡起土块和石头,朝走在路中间的那对夫妻砸过去。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点疑惑,却很平静。女人知道他们的感受是相同的。他们对那男人无怨无仇,不恨他也不怪他,可是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地明白,他们就是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是无比正确的,是在执行一种很高的正法。所有人都站在一边,对抗某种无形的罪恶,大家齐心协力,这感觉令人迷醉。
她把水罐从头顶放下来,从路边拣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她这么做的时候,看到男人在雨点一样落下的石头和泥土里突然一把推开了女人,自己踉跄地向前走去。可女人还是追了上去。男人又推开她,她又跟上去。
女人心里甚至对他们有点同情,但这无关紧要。她满怀异样平静愉快的心情,把石头扔了出去。
湿婆坐在小山丘一块平圆的石头上。他额头流着的血正在慢慢变得干涸。这里远离村庄和道路,人烟罕至。
离开迦湿已经将近一个月,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软弱,罪孽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以至于如今连行人都会不自觉地朝他抛掷石头了。
萨蒂用叶子编成的碗捧着水朝他走过来。
“来,湿婆,”她轻声说,“喝水吧。”
湿婆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森林、田野和湖泊。闷热的空气中飞舞着尘土。
“喝水了,湿婆。”萨蒂又呼唤了一声。
湿婆还是没有反应。
她慢慢把水碗放到一旁,绕到他面前。但他的眼神并不是空洞、死气沉沉的。他看到她的时候,又朝她微笑起来,眼里带着迷惘的喜悦和他从前绝对不具有的那种天真的温柔。
她明白过来,他连听觉都丢掉了。
萨蒂跪下来,伸出手,抱住湿婆。
叶子编成的水碗散架了,水沿着石头流淌,伸进泥土里。
“我爱你,湿婆。”她说,她闭上了眼睛,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呢喃着,呼喊着,恳求着,确认着。“我爱你,湿婆。我爱你。”
月亮进入鬼宿星座时,他们在森林里露宿。萨蒂点燃了火,让雄狮为他们放哨。她就着火光用树上折下的刺匆匆缝补衣服。因为手受过伤,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湿婆看着她。火光也在他眼睛里闪动着,他看着萨蒂垂落的黑发,脸颊隐隐现出的伤痕,手腕上摇摇晃晃的旧手镯。
萨蒂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湿婆慢慢走到了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急忙朝他露出微笑。这段时间他很少主动接近她。他看着她,眼神让人无法捉摸。朦胧的光线下他萎缩的肌肉和突出的颧骨不再那么明显,披散的头发遮盖了伤痕,甚至缓和了他脸上被恐惧凿刻出来的纹路,木然呆滞的神情。从前他的气势会占据人的全部注意力和印象,反而令人忽略他的外表,就像看向雪山时的只会留意它的雄浑而忽略山本身一样。现在他再没有那人形阴影般令人畏怖的神光,她看着他五官的轮廓,心里想着其实他原先竟然也是非常英俊的男人呢。
他们这么彼此注视着,火焰里的木柴噼啪响着。她感到他伸出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挺直了腰背。他也停下了动作,对于她的抗拒,他似乎并不意外。
湿婆的神情令萨蒂心痛起来。她感到愧疚,轻靠向他的肩头。可是就在此时,他又坚决地推开了她。他的目光再度转向另外一方。
萨蒂对这样的事情已经木然了。她视线也投向湿婆注视的方向,这只是一个习惯罢了,她的目光里充斥着习以为常的倦然和淡漠。她知道他死死看着的那一点,杀梵罪又在注视他们。
除了第一次她曾看到那幻影,其余时间里依旧只有湿婆能看到她。有时候湿婆突然停下来,显得恐惧和痛苦的时候,萨蒂就知道他又在和自己的杀梵罪交流。这交流那么隐秘、那么黑暗、那么自我,她根本插不进去。湿婆曾广阔无边的宇宙收缩成一个荆棘和血污的细小世界,只容得下他和杀梵罪,没有萨蒂的容身之地。
……你的爱人是属于我的。
……他必须要独自面对自己的罪和惩罚,而这是你无法与他一起分担的。
阎魔再一次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还是做不到。有些幸福说不出口,有些苦难难以分享。
她无法成为他的半身。
他们各自在火堆边合衣躺下入睡,连手指都没碰在一起。
萨蒂又开始做梦。迷迷糊糊地,她感到湿婆挨近了自己。
他触摸她,但并不是现在那种小心翼翼的触碰伤口般的方式,他的拥抱是那么有力,他身上散发出坚定热情的力量。这不可能是现实,她回到了过去,她以为自己是那么渴望他,可是现在她却在梦中挣扎起来。她充满了害怕,甚至产生了嫌恶。她踢打着,尖叫出声。
萨蒂猛然惊醒。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火焰已经熄灭,她又惊又惧地看向湿婆躺着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
有一个瞬间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并没关系,湿婆只是一如既往在她入睡后去漫游,天明她醒来时他就会归来……
但她立即反应过来并不是这样。
他再度逃亡了。
从她身边逃亡。
萨蒂瞬间睡意全无。她猛地跳起来。“湿婆!”她喊着。
她在茫茫的夜色中寻找湿婆。森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狰狞,她依稀觉得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但现在她满心惶急,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在心底,她觉得愧疚,她觉得是她在梦里的挣扎赶走了湿婆。他一定察觉到了。
她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在林中四处奔走。
快要天亮了,狮子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咬住她的衣角。她急得发昏,跟着狮子走。他们越过重重盘绕的树根,张牙舞爪的丛林。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找到了湿婆。
他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了。他脸上都是倦容,额头磕破了,手脚上也有青肿。
她走过去,把湿婆抱在怀里,他太疲累,并没有醒。
她光看他脸上身上的伤痕就明白。
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在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看不到也听不到。于是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开。
萨蒂大睁着眼睛,她已经疲劳到哭不出来了。她把湿婆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抬头看着阳光从林间里透出来。
在茂密绿叶的间隙,她似乎看到远远的森林里有一座高耸的山崖。山崖一边是陡峭的绝壁,山顶上似乎还有些建筑的痕迹。
她立即明白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友邻王昔日的国土。那座森林。湿婆和她一起度过许多时光的大天神庙。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她呆然地看着那熟悉的景色,湿婆的呼吸浅而轻。
一只小鹿突然从林中跃出,惊惶地张望了他们一眼,随即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林中射出一支利箭,堪堪擦过萨蒂耳边,命中了那头小鹿。
树叶刷刷响动,从林中钻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大概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像落在山边的乌云,他带着金耳环,身体如青藤般柔韧修长。他手里拿着弓,插在血泊中抽搐着的鹿脖颈上的箭就是从他弓上发出来的。
他停下来,充满惊奇地看着萨蒂和湿婆,萨蒂也看着他。
“塔罗迦,你那一箭注意力太分散了……”
从男孩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显得疲惫衰老,但却令萨蒂浑身一凛。
那声音她到死都忘不掉。
一个男人钻出了丛林,他抬起头,目光和萨蒂的视线交错在一起。他也睁大了眼睛。
萨蒂死盯着他。
那是太白金星之主乌沙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