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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三 ...
他们穿过曲折的狭窄小巷,转过拥挤在一起的民房,水的湿润味道扑面而来。钻出小巷时,萨蒂发现自己面对着恒河。密集的建筑就此留步,朝河面落下去的斜坡被长长、阔大的石头砌成的阶梯占满,阶梯从街道尽头通向河边,或高或矮、或宽或窄地交错在一起,间或点缀着突出来的平台,犹如一曲复杂回旋、起伏转折的乐章,它宏大庄严,也充斥着各色杂音。萨蒂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平台上散布有各色小型神庙,有的神庙已经一半浸在了河水里。到处都是垃圾、柴火堆和人们支起的遮阳伞,无精打采的苦行僧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面对着河流。船只、布匹、檀香花环和死者的骨灰在河水里随波逐流,中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亮得晃眼。不远处就是一个很大的火葬场,它被台阶和柴禾包围,灰白色的烟正在升起,火葬堆前,一个女人裹着白纱靠在石头墙壁上,一动不动,苍蝇落在她脸上。萨蒂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往这边走,”双胞胎之一对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但还是分不清他们两个。是达湿罗,还是那娑底耶?
她胡乱这么想着,跟着他们从台阶上朝下走。女人抬起脸来,漠然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就低下去。男人盯着她的衣装和腰刀。
“就在那儿,”双马童指着前面平台上一个神庙说。
他们转过了神庙的一角。萨蒂模糊地留意到这竟然是湿婆自己的神庙。来这里供奉的人,意识到他们的神在流亡吗?
双马童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抬起手臂,对萨蒂说:“他就在那里。”
在哪里??萨蒂的视线狂乱地朝四周看着。靡集在台阶上的朝圣者、在河流里沐浴的人、小贩、躲在帐幕下面目阴沉的男人。湿婆在哪里?她看不到他。而他原本如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即便隐身在人群中也不可能错过他。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神庙的门前石台上。
她看到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睡着。
他肩膀耸着,头发和皮肤上沾满香灰。
有个男人从他面前走过,随手扔了点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不知是钱财还是食物。
萨蒂的腿发起抖来了。她做梦一样一步步朝那里走下去,脚软得没有力气。她害怕,就算是见识过罗刹们血洗圣地,在黑暗的森林里独自一人行走,在福舍里被陌生人捂住嘴巴,她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她害怕得连心跳的轨迹都在颤抖,她向他走着,心底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大声叫嚷,让她立即转身逃亡。当她发现自己最终竟然走到了他身后时,她惊恐地难以自持。她朝后看:双马童走下了几步台阶,站住不动了。他们沉默地望着她。这个孤独的战场,她只能自己面对。
她缓缓跪在了地上,可能是为了更接近他,也可能是因为她膝盖发软。她眼前直发白:一幕幕情景闪电般掠过视野。他在雨中站着。他在精灵的簇拥里站着。他在雪山前站着。他穿着王子的装束,在祭火前抬起头看她。
她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身上。或者是她的一只手落到了他身上。
他微微抖动了一下。他醒过来了。
一开始他只是收紧了肩膀的肌肉,好像一头垂死的瘦山羊感到虫子落在身上。可是她没有动。而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异详。
他收紧的肌肉呆滞了片刻,随即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朝她转过来。灰烬从他肩头往下落。
他们面对着面,视线交接在一起。
那时她意识到双马童是对的。只看他一眼就走,这不可能。
啊……
黑夜里的白色雷光,鹿群中的象王。
三界的主宰,魔醯首罗,威力无穷的世尊。
她目如黎明天色,双唇秀美的新郎。
她哭了出来。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哭着,其实这全无必要。她的哭声压抑,又细又小,湮没在河岸阶梯上那许许多多的纷繁音色里。没有人注意她,即便她眼里流出来是血。这个世界同一时间有着无数人在哭泣,无数人在欢笑。有人能哭出血来,就有人的泪水能变成钻石。她的哭泣微不足道。
他看着她,微微张开了嘴。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里闪出了不胜讶异的光芒,种种情感和思绪纠葛在一起,可这光芒一闪而逝,落在两口不见底的黑井里。他向后一缩,那姿势几乎像是要逃走,但最后他还是坐在了原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动。他听天由命。
……他逐一放弃了神性,选择了放逐自我。也许他会苦行流亡直至永恒,……最后他会丧失一切感觉,犹如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一般巡行世间。
阎魔的话又在萨蒂耳边响起,她转过脸看着湿婆。剧烈的、无法停止的颤抖又回到她身上了。死者之王分毫不差地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他辉煌壮大的神光被剥走了。他肢体里的生气被剥走了。他面孔上镇定的神情被剥走了。他身体和灵魂里那浑然天成的纯然、高傲和坚定被剥走了。
他原本看上去就那么生气勃勃,宁静自在,即便不行动,外表也显得轻捷而优雅。他并不似人,一眼看上去,周围人都会感到恐惧和压迫,可他也充满难以言喻的壮美和灵性,足以净化自己带来的恐怖。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再不是那高居世界巅峰的神主,甚至也不是那无形、混沌、令人恐惧的陌生宇宙。他从最高的天空一路掉落下来,伏在这里,静止在这里,犹如他从创世之初就一直蜷缩在这里。
但他也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尚具尊严和优美。
湿婆跪在湿婆庙前乞讨。他和落在他身上的尘土一般卑微。信徒认不出他,蚊蝇也认不出他。
萨蒂没注意到双马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后。
“我们早跟你说过的,”那娑底耶阴郁地说,“……你们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达湿罗拉了一把他。
她没听见这句话。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湿婆。
啊,你爱上他了。毗湿努漠然说,你当然就会这么掉进陷阱里,忘记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没有道德、毫无情欲的怪物。
你的命运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摩根德耶说,声音沙哑,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
我的女儿,疲惫衰老的达刹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你错了,达刹的女儿。阎魔轻声说。这就是魔醯首罗。
她伸出手,紧紧拥抱住湿婆。
血和灰烬混合在一起,他突出的肋骨扎痛了她,他垂低了头,肮脏杂乱的黑发盖住了她的手臂。她以为他会挣扎,会摆脱她的手臂,可他没有。他只是驯服地让她抱着,满是灰尘和泥土的皮肤下,她听见他的心脏细微地鼓动。
她放开他,捧起他的脸。他凝视着她,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透不出光来。他的眼神再不可能那么沉静高远,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可是情感流动在其中,他认出了她。
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让他半夜去森林里见她的东西,也看到了让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的东西。
光是他的目光就已经让她的心因为疼痛而剧烈膨胀,抵住她的喉咙和骨头,压迫她身体里剩下的所有感受,她的胸腔几乎要容不下它。
最后他伸出左手来。
她还记得他的手指在西塔琴上移动的样子,星辰轨迹般无情、精准、优美。
而现在,就和她一样,那只手再也没法抚琴了。
他缓慢地、笨拙地,覆上了她的脸,就像在睡梦中,他轻轻抚摸她脸上残留的疤痕。他的手指粗糙开裂,凡人一样温暖。最后他看向她额间,那点象征承诺和爱情的红色,现在风吹日晒,已经那么干枯了。
她捧住他的手,让他手上的灰烬和尘土染进自己耳边的头发里。
他很迟疑,亦很痛苦。但最后他还是搂住了她。他们的额头碰到了一起。他额间那轮新月已经黯淡无辉,只是一轮浅白的污痕。
“湿婆,”她细声说。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别指望他回应你。他上一次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双马童在她身后开口了,依旧音调抑郁。
萨蒂回头看着他们。看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泪,双胞胎一起皱了皱眉。
“他的舌头并没有毛病。我们猜想他终于把语言丢了。他找到我们之前就已经丢了很多东西。”达湿罗说,“你知道的。”
……没有声音不意味着无法表达。我可以听到你想说什么,这很容易。
他对她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可她却没法听到他的心声。
她的心烧起来了,下一个瞬间它就会被扯裂,然后在她身体里爆炸。
……但不,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间。现在不是心碎的时候。现在还不是死去的时候。
她看着他们。“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问。
双胞胎愕然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这才发觉刚刚她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投在正午阳光下的一把玻璃砂。
双马童对望了一眼。“五年前。”达湿罗说。
五年前。那个时候她正在前往雪山,寻找着进入地界最深处的方法。
而他像个乞丐一样来到了迦湿,什么样的痛苦让他不得不来寻求帮助。
萨蒂的目光落到了湿婆另外一只手上。她从刚才开始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才发觉原因所在。
他的右手一直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微微弯曲,像是捧着一个什么看不见的碗。从刚从起他的手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
她拉过他的手,徒劳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可是却根本做不到,他的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态,就好象指头的皮肤粘连在了一起。
“你别费劲了。”双马童说,“他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个。可是连我们也对此毫无办法。”
萨蒂哆嗦了一下。她瞪着湿婆弯曲的手,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不是在捧着一个看不见的碗。
而是在捧着除了他自己外,什么人都看不到的梵天的头颅。
他用这只手砍下了创世神的头。
因此,那个罪孽的形态,那个他斩下的头颅,就一直附着在他手上。
日日夜夜,他盯着手上拿不下来的头颅,看着它腐烂,看着它流出脓水,看着它变成了白骨,可是它依旧没法从他手上移开,空洞的黑眼眶注视着他,醒着梦着,望进他眼睛里,一点一点地,粉碎掉他的光辉。
“你们……治不好他?”她问。
双胞胎露出苦涩的表情。“这是不可能治好的。”达湿罗低声说,“你比我们清楚。”
“五年前他刚来找我们的时候,神威尚存。”那娑底耶说,“他那时还能驱使一些影子里的生物,也还能说话。但这几年……他丢掉的东西越来越多,可能他还有一点力量,有时就会像昨晚,他会消失,然后隔天又回来。但是……你也看到了,他越来越不似从前的自我。”
他丢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犹如一头病入膏肓的野兽,一转身、一回头,皮毛便脱落,肌肉便萎缩。叮叮当当,他的影子掉落一地,他冷静通透的眼神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的舞姿呢,他犹如雄狮的肩膀和胸膛呢,他起身站起时那自在姿态呢,一片片零零碎碎掉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隔了一会,那娑底耶小声说。
萨蒂转过头。“怎么办?”她重复着说。
双胞胎小心翼翼对视了一眼。
“我们这些年来,已经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可实际上我们并不能真正帮到他多少……”达湿罗说。
“他停留在迦湿,我们也就停留在迦湿。”那娑底耶说,“已经足足五年了。以往我们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因为……麻烦会多起来。我听到一些传闻,罗刹最近又打了胜仗,也许不久就会进攻人间的王国吧?所以……”他停住了。
“而且……”达湿罗说,眼睛望着湿婆,声音更显得踌躇。“之前他一直在躲避着你。而现在,他主动去找你,也许他已经改变了主意,那么……”他也没说完。两个人一起望着萨蒂。
萨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兵荒马乱的时间,当湿婆第一次找到他们时,他们想必很乐意地伸手援助。那时他还有威力,罗刹的阴影下能为双马童提供庇护。
而现在……现在他失去差不多所有力量,即便行动也只是为他们带来麻烦,绊住了他们的手脚。
“……我会陪伴他。”萨蒂说。“我……非常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帮助,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之前的无礼。你们尽快离开迦湿吧,那个罗刹要进攻的传言我也听说了。”
并没有什么可责怪的,毕竟他们和湿婆谁也不欠谁。
双马童齐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随即又齐齐露出一丝愧色。他们的眼睛里,一边映出湿婆,一边映出萨蒂。多年前在商底耶,破坏神牵住黑发少女手的幻象破碎在他们眼底。
“这会很艰难。”达湿罗说。
“我知道。”萨蒂说,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血泪化为粉末,簌簌落下。湿婆凝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为他净罪呢?”那娑底耶说。“毕竟你是……呃……达刹的女儿。”
萨蒂的心微微一抽。
这么多年来,她也曾传过书信回家,可是从来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过任何回音。
即便他知道,他也不会告诉自己。
“不,”她低声说,“我……不知道。”
太阳升到了天空正中,湿婆举起一只手,遮挡照在脸上的阳光,紧闭起双眼。双马童看起来手足无措。
“你要知道。”最后达湿罗说,他看起来就像是马上要转身逃跑,“其实……也许……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
“也许梵天还活着……”那娑底耶说,大太阳下打了一个冷战。“他没那么容易死……”
她望着他们。
“我知道。”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双胞胎看起来越发慌张。
“那么,”那娑底耶说,“我们把他留给你了。”
萨蒂点点头。
“等到将来有了转机,”她凄然说,“我再来找你们。我会竭尽所能报答你们的。”
“不、不用了!”双马童齐声喊到。
熙熙攘攘的人声回荡在沉闷的空气里,没人留意神庙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隔了一会,达湿罗轻声说:“那我们走了。”
萨蒂点点头。她握住了湿婆完好的那只手。
那娑底耶踌躇了一会,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她问。
“安神的药,”他说,局促不安地说,看了旁边的湿婆一眼。但湿婆并没有望着他,而是盯着地面上匆匆爬过的一只蚂蚁沉思着。“你会……用得着。”
他走回自己孪生兄弟那里去,朝萨蒂合十作别,随即转身一起匆匆爬上台阶。
萨蒂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拥挤的人群中。
有一段时间,她就这么陪着湿婆坐着。他们犹如两尊沉默的雕像。几个路过的香客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他们扔下食品和铜板,再度离去。
萨蒂的心是空白的。除了握着的湿婆手里的温度,他的脉搏,她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眼睛望着流淌不息的恒河,望着升起的火葬烟,什么也没有想。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间。不是。不是被击打倒下的时候。不是心碎的时候。
她拾捡起香客扔下的食物和钱。“湿婆?”她回过了头轻声问,“你能站得起来么?”
刚开始,他没有搭理她。他盘坐着,眼睛茫然空洞,弯曲的那只手盛着白亮的阳光。她的心突然收到了喉咙口。
……我诅咒你……
诅咒你们两个…………
“湿婆!”她又轻声喊,恐惧万分。
表情回到了他眼睛里。他回过了头,朝她轻轻点头。
那是充满了情感的一个动作,她微微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他连听觉也已经丧失了。“太好了,”她轻声说,“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告诉你呢……”
他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有点茫然,但很温柔。
她本来已经站起,却又坐了回去。她站不住。
她又发起抖来。
他充满悲哀地看着她。
她真的想嚎啕,因为看到那个笑容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过来。
湿婆是真的不想见她。
他半夜来森林里找自己,他触摸自己,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想法,改变了主意,
而是他已经失去克制自己的意志和能力。
迦湿就是现在的瓦拉纳西,印度最重要的圣城。
这个城市的建筑曾被大规模毁灭过,现在真正的古迹已经不多。但是河边的阶梯(Ghats)依旧非常古老,千年来一直保持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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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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