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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二 ...

  •   迦湿城似乎并没有变化多少。当萨蒂走进城市中时,她还是嗅到了那混乱交错的气味。她走过泥泞肮脏的道路,弯曲狭窄的小巷,夹在破败民房里的石头神庙。这一切都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迦湿给她的印象差别不大。
      但再也不会有食香神在空气中跳舞,她在城市蜘蛛网般的街巷行走时,不会再回头想着要赶快回到姐姐那里去,否则她会生气……
      她走到了城市中心金顶宫殿前的方场上。诸神再不光顾迦湿,金顶宫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显得破旧。
      她在街边的台阶坐下来,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腥味冲进她的鼻子,她回头一看,旁边有个背着大背篓的尼沙陀中年女人,耳朵上挂着大金环,正在摊开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向上面摆放死鱼。
      那味道让萨蒂觉得饥饿起来,与此同时,她有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见过这女人。
      她开口跟她搭话了。
      “阿姊,”萨蒂说。
      尼沙陀女人抬头看她。“买鱼吗?”她问。
      “不,我跟你打听点事……”萨蒂说,她心里想着要问女人有没有见过一对行医的双胞胎,然而话出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在问十二年来习惯了的那些话。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皮肤很白的男人?”她问,“头发又黑又长,眼睛颜色很深,嘴唇长得很好看。”
      尼沙陀女人一听她不是来买鱼的,就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萨蒂也转过头去。她也对这种被置之不理的情况习以为常了。
      然而,就在她站起身来打算要走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又开口了。
      “等等。”尼沙陀女人说,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你说那人,我见过。”
      萨蒂猛然转头。
      尼沙陀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同时想起了什么极其令人不快又可怕的事情,“是的,”她说,“我记得他。那个白得像石头,嘴角像是要笑,可真笑起来时却像毫无表情的……我见过他!”
      萨蒂的身躯僵住了。她在鱼摊前慢慢跪下来。
      “那……那是他。那就是他。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她说,“什么时候?”
      那尼沙陀女人眼里震惊和麻木一闪而过,厌恶和不耐烦又回来了。
      “好多年前。”她扯着嗓子说,“那些天神还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听说他们被罗刹打得很惨!”她用幸灾乐祸的声调说,“但愿他们全都死精光。”
      萨蒂跪着没有动。
      天神最后一次来这城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她看到了他的踪迹,但只是残留的影像。
      那是在她爱上他之前,他走过哪里,去过哪里,有过怎样的时光。
      她站了起来。“谢谢你。”她低声说。
      尼沙陀女人抬起头来,“不买鱼吗?”她说。
      萨蒂转身朝广场另外一边走,尼沙陀女人在她身后又啐了一口。这情景让萨蒂想起来了,当时在迦湿城胡乱游逛时,她的确和这女人说过话。但现在她还记得这女人,这女人却再也认不出她来了。
      萨蒂回过头。尼沙陀女人拎起鱼来,朝路过的人叫卖。她的背驼着,身体被生活压榨得干瘪枯瘦,嘴边泡沫星子四射。
      这女人见过自己。她也见过湿婆。
      他们两人的轨迹曾在这女人身上交错过。
      萨蒂看着她,就像是巴不得想从她身上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曾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看着她,竟然舍不得转头。
      她这么久久的回头,有人一头撞上了她。
      “啊……对不起,请让一下!”那人喊着。
      萨蒂回过头,和撞上自己的人面对着面。她的眼睛睁大了,对方的眼睛也睁大了。
      “双马童!”就在萨蒂失声喊出来的时候,那双胞胎中的一个撒腿就跑。他原本抱着一个药箱,现在连药箱也不要了。
      “等一下!”萨蒂忍不住喊。可双马童却跑得更快,他撞开挡在面前的路人,朝街巷深处跑去。
      萨蒂追着他,可双马童的动作灵活极了,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又不能召唤雄狮,她越发地着急起来。
      双马童跑到了一间破屋前,这屋子墙壁已经拆掉了,只剩下梁木和支柱裸露在天空下。突然之间,那些朽木轰地一声着起火来,嘎吱响着砰然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大叫,转过身来,另一根着火的梁柱又倒在他面前。街市顿时乱作一团,火在街道中腾起很高。双马童抬起眼来。他看到萨蒂穿过了火堆,朝他走过来。火焰在她面前分开,在她额前卷成细小的花朵。
      他站在那里,发着抖,低下了头。
      “干嘛要躲着我?”萨蒂问。这个双马童显然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对沙漠中的双胞胎了。他不再是个少年,已经步入成年,若是脸上没有那么多被生活碾压的风霜痕迹,也依旧算得上英俊。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凡人,如果不是他见了她就跑,她肯定没法把他认出来。
      “萨蒂。”最后那双马童低低地嗫嚅了一句。
      萨蒂看着他笑了,“那么你还记得我。”她说,“你看,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问你,你见过湿婆……”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萨蒂瞪着他。
      “撒谎,”她说,声音有点发抖。“你见过他,对不对?”
      这个双马童几乎要大声嚷嚷起来。“我没有见过他!”他近乎哀求地说,“萨蒂小姐,不,黛薇女神,我真的不知道你丈夫在哪里。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可我要回我哥哥那里去了。”
      萨蒂一把拉住了他。火焰正在慢慢熄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她说,“告诉我。舍沙说他可能会来找你们求助。他的确是来找过你们的,对不对?”
      那娑底耶——双马童中的弟弟狂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那条大蛇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可湿婆真的没来找过我们,真的没有……”
      “骗人!”萨蒂厉声说,“如果没有,你为什么看到我就要逃!”
      人越来越多了。那娑底耶拼命挣脱着,可他在发抖,竟然没有力气。这情景在迦湿城的居民眼里多半很新奇,一个大男人竟然没法甩开一个女人的手。
      萨蒂向四周看了一眼,转过头瞪着那娑底耶。“告诉我。”她咬着牙轻声说。“否则我就在这里烧死你。”
      那娑底耶停止了挣扎,瞪着萨蒂。
      “我们没欠你什么。”他哀声说,“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萨蒂放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垂下了头。“求你。”她低声说,“求你!”
      周围的人看着他们议论纷纷。那娑底耶朝四周望望,小声对萨蒂说:“跟我来。”
      萨蒂跟着他走进房屋背后。那娑底耶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七拐八拐地钻进僻静的小巷里。萨蒂唯恐他又要逃走,可是双马童却并没有刻意加快脚步。
      最后他们走到了藏身在城市最角落处的一个小神庙前。那娑底耶在这里转过了头。“我是说真的,”他看起来稍微放松了一些。“我们真的没见过湿婆。我想逃是因为我们这些年都听过你的事,我知道你肯定会问,但我又答不出……”他稍微顿了顿,灵活的口齿正重新回到他身上,“而您对我们是有恩的。答不出来会让我感到羞愧,所以我只好跑了。”
      “胡说!”萨蒂生气地说,她看着那娑底耶那双灵活地转来转去的眼睛,他竟然变化这么大!“我怎么有恩于你们了?”
      “我和哥哥都很爱听你的西塔琴,”那娑底耶恭顺地说,“它让我们首先领会了何为情感,令我们成型。黛薇女神,我们真的不能提供你想要的答案,我见了您就逃也是不对的,不过我们可以向您提供其他一切帮助,招待您丰盛的午餐,能再聆听您的琴声……”
      萨蒂凄然笑了一声,把双手张开,朝着那娑底耶。那娑底耶张大了眼睛。萨蒂双手上都有伤痕,从手掌一端到另外一端,像是烧伤,可又像刀伤,那痕迹彻底掩盖破坏了从前她手心里那轮细小的月牙。
      “有一次我在福舍投宿。”她声音平稳地说,“有几个男人想趁半夜袭击我。我反抗时抓住了他们的刀,手的筋络被割断了。他们被我血里的火烧死,而这手从此就没法弹琴了,只能拿刀。”
      那娑底耶瞪着那布满伤痕的手。
      “我们能替你治好。”他喃喃地说,胆怯地看了一眼萨蒂脸上的伤。“您脸上的疤痕也是。”
      “我不需要。”萨蒂说,“我只要你告诉我湿婆的下落。”
      那娑底耶浑身发抖,低下了头,嘴巴张合了几次。“我们真的无法告诉你。”
      萨蒂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情。”她说。“很久以前,我在商底耶遇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对我嚷嚷,说商底耶掩藏着重大的秘密。那是什么?乌莎斯对梵天的诅咒吗?和湿婆有关系吗?”
      那娑底耶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他脸色变得煞白,惊恐地看着萨蒂。
      “既然……既然您已经知道……”他说着,嘴唇颤抖,“那你干嘛还要问我?”
      “我知道什么?”萨蒂说,“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梵天是活该,”那娑底耶忍不住喊出声来,“他本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不懂!”萨蒂抓住了那娑底耶的肩膀,“为什么说梵天活该?因为他抛弃了乌莎斯?”
      那娑底耶又抖了一下,他抬眼看着萨蒂。“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他说。
      “那就告诉我!”萨蒂说,心如同锤子般敲击着胸口。“梵天是活该?他本该受到惩罚?那湿婆呢?如果梵天原本就有罪的话,他……”她颤抖着,“湿婆是不是能得到宽恕?”
      “我不能说!”双马童痛苦地喊着,“我不能说!”
      “告诉我!”萨蒂说,“要么就告诉我湿婆在哪里!”
      “不能说!”那娑底耶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们原本以为,这件事让湿婆知道,他也会感到宽慰些,可是没有!一点改变也没有!这是命,什么也改变不了。”
      萨蒂浑身一震,缓缓坐了下来。“那你们真的见过他。”她喃喃地说。那娑底耶双手捂住脸,剧烈地抽泣着。一时间,小神庙前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那娑底耶的哭声。
      最后他平静下来了。他放下了手,看着萨蒂。
      萨蒂低垂着视线,不动也不说话。
      “我,”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可以告诉你乌莎斯和梵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但是,知道那个秘密也许对于你也没好处……”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他。
      那娑底耶咽了一下。“我告诉你,你就不能再向我追问湿婆的下落。因为我真的没法告诉你。他不在这里。我们不知道他在那里。”
      萨蒂点了点头。“告诉我。”她轻声说。“我一定要知道。”

      那娑底耶很快就说完了。风刮起小神庙前没有烧尽的香烛灰。萨蒂坐在那里,脸色从血红变成了惨白。最后她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梵天是乌莎斯的父亲?”她低声说。
      “就是这样,”那娑底耶说,他又快要哭了,“可是这没什么帮助。就算梵天他犯下了罪过,但湿婆砍下他的头,还是杀害婆罗门,杀害他的父亲。这罪过还是没法清洗。”
      萨蒂紧紧抱住了头,咬着牙,颤抖着。
      就算世上没人是干净的,这也不能令你身上的污秽减少。
      那娑底耶看着她,慢慢地朝后退去。
      “等着。”她开口了。“湿婆呢?他在哪里?”
      惊慌的表情再度涌上那娑底耶的脸。“你答应我不再追问的,”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是你先撒谎的。”她说,“我知道湿婆就在附近。你们不可能不知道。”
      “不可能!”那娑底耶忍不住喊。
      “他就在这附近!他昨晚来找过我。”萨蒂说,“他在哪里?!”
      她在双马童瞳孔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表情,狰狞、凶暴,如同从前的乌莎斯,如同从前的天乘。她看起来浑身都在燃烧,穷凶极恶。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喊声。“那娑底耶!”一个声音喊道,“你在哪里?”
      那娑底耶的脸色变了。
      萨蒂心里闪电般掠过各种念头,最后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她朝它轻轻点头,雄狮咆哮一声,跃上了屋顶,低头俯瞰着发抖的那娑底耶。而萨蒂一闪身进了小神庙。
      从巷子一头,达湿罗的身影出现了。他朝自己的双胞胎兄弟跑来。“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了,害我好找。”他皱着眉头说,随即立即察觉到了弟弟的不对。“你怎么了?”
      那娑底耶想把嘴唇无声地弯成“快逃”,可是他在发抖,他能感到神庙里的萨蒂和屋顶的雄狮都在紧盯着他。达湿罗显然也在心烦意乱。他拉住了兄弟的手。“走吧!”他说,“麻烦大了。知道吗?昨晚他又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是跑到哪里去了——”
      话语凝固在空气中。
      那娑底耶忍不住绝望地大叫起来。雄狮咆哮,达湿罗回头,看到整个神庙正在熊熊燃烧。萨蒂站在门口。
      “带我去找他。”她说。嘴唇和眼睛都烧成血红的一片。

      达湿罗的眼睛睁圆了。他立即明白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
      “不行!”
      他喊,拉着那娑底耶,向另外一头跑去。
      萨蒂一挥手。
      雄狮从屋顶跳下,横在他们两个面前,露出血盆大口。
      她朝他们走去,头发梢上还带着火焰。她伸出了手,半像祈求,半像威胁。
      “带我去见他。”她说。
      她一把抓住了达湿罗。“现在带我去见他!”她说。
      达湿罗想去拨开萨蒂的手,可是一碰到她就烫得大叫起来。
      “求你别这样!”那娑底耶在一旁绝望地喊。
      “我只要见到他……”她说,手在发抖,达湿罗眼里倒映着那个血红的女神映照得越发清晰、可怕。“我要见到他。”
      达湿罗挣扎了几下,他知道现在再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你一定要见到他做什么!”他忍住痛苦大喊,“见到他对你们两个都没好处。你放过我们,也放过他吧!”
      “放过他,”萨蒂说,睁圆了眼睛,“放过他?”
      “他知道你在找他,这些年他一直都躲着不见你,你以为是什么缘故,”达湿罗说,那娑底耶哭泣着。
      火焰燃烧得越发炽盛。萨蒂脸上的神情越发可怖。
      “湿婆……他根本……就不想见到你!”达湿罗两眼一闭,以决死的心态大喊出声。
      那娑底耶抱住了头。他以为接下来萨蒂就要发作了。不止是他们,半座迦湿城都会在魔龙的血和火中变成灰烬。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
      达湿罗睁开眼。
      萨蒂并没有发作,松开了手。
      眼泪从她眼里流下来。
      达湿罗和那娑底耶都屏住了呼吸。
      从她眼里滚落的是血水。
      那是浸入血海那么多年,从未淡去的痕迹。
      “他不想见我。”她轻声说,“可他为什么要半夜来看我?”
      她萎顿在地上。火焰消失,狮子也沉进影子里。
      达湿罗和那娑底耶对望了一眼。血泪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她的手掌没进泥土里。
      “湿婆昨晚……”达湿罗愕然地说。
      萨蒂抬起头来。
      “他不想见我,那无所谓。”她说,“让我看看他。”
      双胞胎呆然地望着他。
      萨蒂又落泪了,深红的痕迹一条覆上另一条。
      “我已经找了他十二年。”她说,“我知道我不能永远找下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如果我找他二十五年还找不到,我就放弃了……我找他二十五年,然后我就死心,我会回去,如果父亲还让我留在身边,我就留下。如果我不能留下,我就去雪山,做苦修者……”
      她又伸出了手。
      “让我,”她说,“只看他一眼。”
      双胞胎注视着她,他们拉住了手,神情变换,从恐惧、憎恶,到迷惘、不安,到从前不具备情感和理智时那种空白的茫然。
      但最后他们凝视她的表情,只是一对在人间走过十多年的成年人会具有的那种表情。
      “好吧。”那娑底耶轻声说。“我们带你去见他。”
      “可你是不会见了他就走的。”达湿罗低声说,一条皱纹浮现在他嘴角。“你也不会只找他二十五年。你没法遵守你的诺言的。我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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