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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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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dra~鲁奈罗篇
梵天说:
67 但是啊,圣者,有的无知梵学者描述湿婆和萨蒂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分离。但是这二人之间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分离呢?
……
69 萨蒂和湿婆之珠联璧合,犹如言语和涵义珠联璧合。只有在他们期盼如此的情况下,他们的分离才可能发生。
——Shiva Purana,Rudra Saṁhitā,SHRISHTI-KHAND
一
地界的最底端是如此黑暗。
极目望去,只有那些连形体也无法保持的生物,散发出的稀薄微光照亮了大地底层。
“……没想到你竟然能来到这里……”
千首龙王低声说,他的声音在他山脉般的身躯里震动。他睁开了巨大的黄色眼睛,曲面上倒映出女子的身影。她背对着舍沙,凝望着浓稠的黑暗,望着那些散落寂寥的光点。
“掌握了诀窍就并不难,”她轻声回答说。“虽然做到这点需要很长时间……”
龙王张开了巨口,喷出烟雾和火焰。“迦楼罗来拜访过我。从他那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萨蒂转过脸来,看着龙王微笑。她只是在面对他千首中的一个罢了。
她的头发在脑后打成又粗又黑的辫子,不施粉黛,除了发间象征已婚的一抹深红。她打扮简练,方便行动,腰间佩戴着一把很短的弯刀。
龙王注视着她。“魔醯首罗的新娘,”他说,“你的脸怎么了?”
萨蒂伸手摸了摸脸。她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细长伤痕,从眼角延伸到嘴边,像是被刀或动物的利爪划伤的。当初受伤的时候,大概是道深而可怕的伤口。“和人争斗时受的伤。不过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她随口说。
“你在寻找他,对吗?”舍沙粗声问。
在她张口回答之前,萨蒂又把视线投向了那些依稀闪烁着的、犹如深海浮游生物的光芒。她朝四周不自觉而专注地打量,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是的。”最后她终于收回了视线,回答说。
龙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想那件事已经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你已经找了他这么多年……”他说,“这对于一个女子可并不容易。”
“并不是那么可怕。”萨蒂轻声说,依旧首先看向周围,“但看来他也并没有到您这里来……”
她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但并不是特别沮丧。听得出来,她已经失望过很多次,知道如何平静以对了。
深黄的瞳孔凝视着她。“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舍沙问。
“让我想想……”萨蒂歪着头,伸出了手,扳着手指。舍沙留意到她手上也有伤痕,像是烧伤。“我去过东方海岸的各个圣地。我想他会不会到那些地方去拜祭净罪。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父亲修道时的一些朋友……”她说着,目光黯然了一下。
“唔。”舍沙说。同情不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知道任何一个婆罗门都不会对一个杀梵者的妻子客气,尤其是她还如此执迷不悟。最好的情况只会是劝说她立即抹掉额间的红色,穿上白纱去朝圣,或者干脆架一把柴火烧了自己。
萨蒂继续说了下去,“……但我没待太久。没过多长时间,那几个圣地被罗刹掠夺,死了很多人,变得一片混乱,很多人在说天帝打了大败仗,大家都在逃,我就跟着一起逃……等到我找到自己的方向后,我又去过白洲,去过娑罗室伐底河边的森林。他以前带我去过那里。”她说,“不过我在那里正好又遇到了罗刹侵扰。所以我在那边耽搁了很久。”
……她的弯刀是那里来的。弯刀上的锈迹也是那里来的。
“哞。”
“后来我又去文底耶山,那里有他自己的圣地。”萨蒂又接着说,“那里是精灵们聚集的地方。我学习了如何召唤它们。我知道那里还有许多食尸鬼和僵尸鬼,我想……也许它们知道他去了哪里。”
“结果呢?”舍沙粗声问。
萨蒂笑了笑,扬起脸来。她脸上的伤痕在龙王嘴里喷出火焰的光芒映照下,淡淡地折射出一点发亮的光芒。
“它们并不是从前在他影子里时那么驯服、可爱、好交流。”她平静地说。“我犯了很大的错误。”
……当初受伤的时候,那大概是道深而可怕的伤口。
舍沙并没有对此说什么。同情不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你还去过哪里?”他问。
萨蒂想了想。“总之就是这个地方去寻访一下,那个地方去寻访一下……”她说,“哦,对了,我最后去了喜马拉雅山,去过山王的城市,那是他喜爱的地方。”她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但是他未曾去那儿。”
“你询问过山王了吗?”舍沙问。
“是的,”萨蒂说,“他们说……”
“说什么?”
萨蒂顿了顿。
“其实也没什么,”她平静地说,“他们劝我放弃。”
龙王低低哼了一声。
萨蒂垂下了目光,朝他合十。
“我知道我不应当打扰您。”她说,“但是……如果您有什么线索,请您务必告诉我。”
舍沙粗重地叹气。“我没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给你的。”他说,“魔醯首罗不会来这里。实际上,我很怀疑他现在是否还有能力撑到这么深的地底来。魔醯首罗的新娘,你知道,如果我有什么话非要对你说的,那也和山王他们的劝告一样。”
萨蒂抬起眼来看着舍沙,因为脸庞变得瘦削了些,她的眼睛比从前更黑更大,细心的人能从这双眼睛看到她姐姐和父亲的影子。
“何况,”龙王说,“你怎么能断定他依旧存在?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进入沉睡,或是放弃了身体呢?也许他为了躲避杀梵罪带来的痛苦,把自己融进世间万物了呢?”
萨蒂摇摇头,头发丝掠过脸颊上正在淡去的伤痕。“不,”她说,“如果是这样,我会知道。但是……我认为他还在,一直都存在。因此……”
她顿了顿,一丝痛楚的表情浮现在她眼底。
“也许你听了会觉得荒谬。”她低声说,“有几次……我觉得他就在附近。”
她说着,视线又朝两边投去,带着点茫然地巡视着,现在舍沙知道她这习惯是如何产生的。
她总是在寻找、盼望和等待那白色的光芒。
“也许是种错觉,”她说,“因为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会非常想他,想到……觉得难以忍受。那些时候我就会觉得,如果我回过头就能看到他站在我身后,就在那里。”
龙王沉默了一会。“等你真的转身呢?”他问。“你看到他吗?”
萨蒂对着舍沙笑了。
“有一次回头的时候,我看到风正在吹动了木棉树上的红花。”她说,“好看极了。”
她不说了。
龙王看着她,想着她的泪水是什么时候干涸的。
“真奇怪,”最后他声音低沉地说,“你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时刚刚具备形体不久,心中充满好奇,天上地下四处游荡,最后闯到了这里。他当时没什么礼貌,不过还算坦诚,因此我才没一口将他吞进肚子里。我看到他一时兴起,扩展自己的形体,捕捉和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地底生物的光辉到他周围,在最深的地界跳起光芒和火焰的坦答罗舞……”
萨蒂眨了眨眼睛。“我像他?”她问。
“你像被他吸引的那些微光生物。”龙王说。
萨蒂仰头,没说话。
“魔醯首罗并不会是个追逐妇女、或是被妇女追逐的人。”舍沙说,“世上绝大多数女人看到他,不是会被莫名产生的恐惧压倒,就是产生厌恶,因为雷电、飓风和山火的景象再绚丽壮美也首先只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怖。你见识过他在坟场的样子。我认为,看到他那副模样还能对他产生爱情的可能是微乎其微,毕竟人们所谈论的内在之美虚无缥缈,倒是外在之美更为直观、真实、可把握和衡量。但你却依旧对其安之若素。或许这是由于你情感伟大,但更有可能你只是从本质上为他吸引,犹如磁石两极相吸……这和爱不一样。”
萨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龙王。“也许吧。我也想过。”她轻声说。“但这没关系。”
“同样的话也有人对你说过。”
“很多。”萨蒂笑了。“各种各样的……说辞。”
“那么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舍沙说,“也许他是故意躲起来不见你呢?”
萨蒂凝视舍沙,目光依旧很平静。
“有,”她说。隔了一会又补充,“我说我有时感觉他就在附近的时候,别人就会对我这么说。”她想了想,“因为既然他不想见我,那一定是因为相见可能对他来说很痛苦,也可能对我来说很痛苦。”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在复述多年来旅行里许许多多的人对她说过许许多多遍的话。
“这是很有道理的推断。你想过找到他之后该怎么办吗?”舍沙问,“你要帮助他?跟随他?还是怎么样?”
萨蒂沉默着。
“看来你根本没想过。”舍沙说,他轻轻哼了一声。
“我……”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没法去想,没办法思考这件事。……我所能想的、所能思考的,只是首先该怎么找到他。”
“这不是明智的举动,魔醯首罗的新娘。”
“但我会知道的。”萨蒂说。“只要我能找到他……我总会想到的。”
“这是固执。”
“不是。”萨蒂说。
火焰从龙王如同深深地裂的狭长鼻孔中喷出来。萨蒂觉得,如果舍沙不是害怕引发地震,现在肯定在摇头了。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个世界上因为外界而产生的苦痛有的是,但更多的痛苦来源于人自身。有时人会将这种痛苦视为荣耀,把受苦当作幸福的一种。意识到自己是在牺牲和奉献,这种自命高尚的陶醉感随着痛苦的加剧而加剧。”
“但我要的不是受苦。”萨蒂轻声说,“也许见到他我会真的很痛苦。但我现在只确凿地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这辈子我都没法感到快乐了。”
“那么如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话怎么办?”
萨蒂垂下了视线。
“我……”她最后说,“已经找了他整整十一年九个月另十七天。”
“你记性很好。”舍沙声如雷鸣地说。
“我忘不掉。”她低声说。“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一直找不到他,我……”
舍沙注视着她,萨蒂却没把话说完。
“……至少,”她最后轻声说,“现在我还是必须接着找他。”
“那么我的确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舍沙说。
接下来的话不用开口,他们就知道会怎样发生。龙王看着萨蒂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它已经快痊愈了,不久就会消失得毫无影踪。
但在她心上,这道伤不会消失。会和第一日一般鲜血淋漓。
萨蒂低头朝舍沙合十行礼。“那么,”她说,“我要离开了,请原谅我的唐突拜访吧。”
龙王深深叹气。“好吧,小新娘。”他说,“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像是变了个人,但其实并未改变多少。来吧!爬上我的脊背来!”
萨蒂睁大了眼睛。
“我送你上去。”舍沙说,“否则你又要绕很远的路。”
萨蒂笑了,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像十二年前那个试穿新娘妆的姑娘。
“谢谢您,”她说。
她轻盈地落在了舍沙布满坚硬鳞甲的身体上。千首龙的一个头颅朝上抬起来,萨蒂抓紧了岩石般坚硬粗糙的鳞甲,舍沙上升速度很快,地界的影子飞速地迎上萨蒂的面孔而又分开,如同水波迎面被船首劈开,她感觉她就像骑在鲸背上朝海面浮去。
“魔醯首罗的新娘……”这么行进的时候,舍沙突然开口了。“或许你应当去找双马童。”
萨蒂眨了眨眼睛。“双马童?”她问。
“是啊,”舍沙说,“迦楼罗告诉我看到他们在人间。找到他们并不会太难。”
萨蒂呆了呆。“他们会有线索吗?”她问,脑海里只是浮现出那对在沙漠里赤身裸体、痛苦嚎啕的双胞胎。
“双马童是医者。”舍沙有点答非所问。“医者的职责是解除痛苦。他们解除过他一次痛苦。”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他们……”她说,“会知道他在哪里?”
舍沙沉默了一会。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他说,“但是……假如魔醯首罗真的不愿意见你的话,也许我并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就像当初我并不应当带你去看他在坟场的舞蹈。”
沉默再度降临了。
在萨蒂的身周,最浓重的黑暗正像粉末一样抖落,那些闪烁幽光的浮游生物很快就不见了。火光越是炽盛,它们就越受吸引。
当她低头的时候,她意识到他们正在经由商底耶上方,那个封闭的、坍塌了的细小世界。那是众神的子宫,双马童的故乡;那是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那是诺言和诅咒的开端和终点。
现在那里只是乌莎斯的坟墓。
跟着人类的商队一起快走到迦湿城的时候,萨蒂停住了脚步。
离城市还有两三由甸,森林和田野点缀大地,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那古老城市高耸的城墙和她曾经居住过的金色宫殿。但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离开了人来人往的大道,转而向茂密的森林里走。小径开始分岔,然后湮没在树叶和乱草之中,最后彻底没有了人的踪迹。萨蒂朝着周围看着,觉得很满意。萨蒂找到一颗粗大的榕树,它巨大的根系形成了一个环抱,她坐下来,把沿路拾到的柴火集中在一起点燃,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她摸了摸它的鬃毛,放它去狩猎了。
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星空,森林里听得见动物的脚步声。但萨蒂并未介意。这么多年来,她已经知道,对于她来说,在蛮荒中其实比在人群中安全的多。与人同行,有时比与野兽同行更可怕。睡在福舍时,男人来扯她的衣服,她要尖叫时另外一个男人会抽她耳光,捂住她嘴巴;要是在森林里,只要她呼唤,雄狮就会咬断偷偷趋近她的豺狼的喉咙。
狮子不久就回来了,舔着巨大下颚上的血。她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去值守,随后就蜷缩在火堆边,闭上了眼睛。
森林里的各种细微声响,很快就没入黑暗中。
疲劳令她她睡得很沉。她没有做梦。
十二年的开头,她经常惊呼着或是泪流满面地惊醒。她会再次重温那血色婚礼,以及随后破碎的世界。她会梦到自己看向湿婆,却找不到他的面孔;她看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要么就是黑暗重重。
又过了几年,她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但现在她时常梦到的是金色的草原,高耸的雪山,清晨阳光下秀美可爱的溪流山谷,雨季来临时被茂密绿树包围的石头神庙。
唯恐淡忘的湿婆的面孔,在梦中越来越清晰,每一道轮廓都如同地平线般明确坚定。她回忆起了许多她从前从未留意过的细微表情,想起了许多当时她并未注意到的,他的眼角眉梢。
而到了现在,她很少做梦了。
她蜷缩在自己思想最底部的那层黑色里,如同婴孩般抱紧膝盖。
夜幕低垂,她的狮子趴在一旁,注视着劈啪作响的篝火。迦湿城的灯火,在离此很远的地方,燃烧成一团掉落大地的星辰。
风轻轻吹着。
萨蒂隐约地感到有人在触碰自己。
那触摸很轻柔,不比吹动树梢的夜风更具实体,不比拂过手腕的一片羽毛更具力量,但它温柔地碰着自己的肢体。
它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无声,以至于她难以确知它的虚幻与否。
或许那只是一道目光的触感罢了,或许只是一道呼吸的吹拂。
但随即的知觉就变得更接近真实。
有人在伸手轻轻触摸她脸上的那道伤痕。它像一滴露水划过肌肤,把一根发丝轻轻压在指腹下慢慢抽出。
那感觉是如此熟悉。
好像一个印在掌心月牙上的吻。
萨蒂猛地坐了起来。
“湿婆!”她喊。
风吹偏了篝火的方向。四周鸦雀无声。萨蒂朝四周望着,狂怒、悲伤又绝望。
依旧是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这次不同。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她在做梦,不是她思念成狂时的自我安慰。
那是真真实实的触感。当她哆嗦着伸手覆盖上自己脸颊时,她能感到来自另外肌肤的温暖依旧残留。
她站了起来。雄狮不在火堆旁。森林的影子又厚又浓重。
她走进林里,发现狮子站在树下,仰着头,很安静。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狮子回头,用金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她。一般情况下,任何企图接近她的人或生物都会受到它的咆哮警告。但现在,毫无疑问有人来过这里,有人碰过她,而狮子却毫无反应。
她浑身颤抖起来。
“湿婆,”她喃喃地说。
她还是看向周围。但夜色和森林笼盖一切秘密。
第二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她就踏上了道路。没走多长时间,她就看到了迦湿城。
那对能行医施药的奇异双胞胎如今就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