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15、冷宫

　　我闯下大祸，动了文帝的眼珠子，七王爷来到香橼听，我知道厄运将至。

　　他的面色有些黯淡，久久沉默着，最后终于道：“铃兰，父皇母妃教训你时，你不要顶嘴，要听话，好吗？”

　　我看都不看他，很平静道：“不好，如果他们要处死我，请七王爷您发一次慈悲，放文佩他们回宁国。”

　　“不会杀你的，走吧。”他的语气透着淡淡的忧伤。

　　我们进了宫，十三爷跪在朝华殿门口，我鼻子一酸过去扶他：“十三爷，不要跪，起来了。”

　　十三爷抬头望着我道：“我想好了，第一个告诉你，你是我接来的，我想送你回家你说好不好？”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了，做不到也没关系。”

　　“你的自由，我想要用命换取。”他无比坚定道。

　　我流泪：“可我拿什么还你？”

　　他流下泪来，往后的四年，他的一双泪目，时时戳痛着我的心

　　我扯下宝公主两块头皮，咬下七王爷手臂一块肉，甚至敢于要求文帝惩罚杀人凶手泉宝儿。我虽然知道结果，但是我在过程中抗争了，我不后悔。

　　文帝道我野性难驯，雷霆盛怒之下将我关进冷宫。

　　我的野性因何而来？我也是父母掌心的宝，也曾经很乖巧。记得和亲前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母后啜泣着对父皇说：“尘儿性子乖巧，出家、和亲皆为她小小年纪不能承受之重，可她丝毫没有抗拒，没有一句怨言，懂事的程度超乎她的年纪，更让人心碎。”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父母心碎的声音，为了他们我愿意付出所有乃至生命。我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后悔，其实外面更险恶，关进这里不算太坏。

　　这是我刚开始冷宫生活的想法，很快我便体验了冷宫的残酷。

　　我曾在墙上刻字，记录我被关的天数，后来我放弃了。

　　冷宫很小，坐落在皇宫的西北角。独立的院子，高到屋顶的院墙，如果再盖上盖子，就是口棺材了。广阔无垠的天空，我能看到的仅剩头顶的一小块。然老天慈悲而公正，春夏秋冬四时更迭，没有因为我身陷囹圄便抛弃了我。我常常仰望高天流云坐上一整天，望着星光灿烂坐上一整夜。我有的是时间，多的是寂寞，慢慢将时光消磨。

　　我们有四个人，三间半房，其中一间是厨房，半间是茅房，茅房底部有深坑，秽物通过暗河排出。

　　院里有眼井，井口很小进不去人，进去了也淹不死，我们日常的用水尚须严格控制，不然不够用，除非下过雨水量上涨。我们想洗澡就要等到下雨存够了水才可以洗，冬天我们收集雪水洗澡，我们没有足够烧水的炭，生活用水全都是冷水。

　　每月初一会发一次配给，四个人一日一餐的量。她们制作了量器严格管控，否则就会断顿。文帝放在这里的人都是接受惩罚的，这些惩罚亦是我们的修炼。

　　与我同寝的妇人年约五十，她已经进来二十多年了，难为她依然举止端庄谈吐优雅，虽然沧桑尽显，依稀可辨往日的明丽。她的话语很少时有呆滞，那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像是在为她吟诵。

　　另外两人，年纪与皇贵妃相仿，多年的冷宫磨砺，早已变得形容枯槁，面上无喜无悲。我推测她俩应该是文帝废妃，贤妃、淑妃，在茶楼听墙根时，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跟她们关在一起，世事难料。

　　这里住着的都是活死人，渐渐的我的心境亦如她们一样死寂，成了活死人。

　　我不知道我所谓的野性有没有磨灭，只知道同样的事放在当下，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我的裙子越来越短，短到露出小腿，衣袖裸露半截手臂，即便是在冷宫，也阻止不了我的成长，我已慢慢长大。我在长身体的时候，常年处在饥寒交迫中，几乎一股风吹过来，就能将我吹倒。

　　与我同寝的妇人身体越来越差，渐渐卧床不起昏迷不醒了，我们都知道她不久于人世了。

　　有一夜她忽然清醒了，而且说了很多话，她的话令我震惊，她是文帝所谓早已薨逝的皇后。原来皇后并没有死，而是被关进了冷宫。她撕下大片衣襟，咬破食指留下遗言，说如果我可以出去帮她交给文帝，我答应了她。

　　凌晨她就去了，我不了解她与文帝之间的爱恨情仇，她熬到油尽灯枯安详的去了。

　　我们三人用掉当日的生活用水，为她擦拭全身，干干净净送她走。

　　我再一次的直面死亡，她临死前对我讲：“铃兰，我还记得你初来的样子，像一朵娇嫩的花，真的好美。再看现在的你，太可惜了。丢掉自尊吧，爬也要爬出去，不要在这里枯萎，不值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决定爬出去。

　　过了七日，我进来时砌住的墙被刨开。我们这里没有门窗，墙上有个大抽屉，两面都可以拉开，外面送配给时，墙外将一应物什放进抽屉，我们墙里拉开抽屉取出来。皇后去世我撕下衣角，用炭代笔写明里面死了人，我还写了我自己的认罪悔过书，那是我平生的第一个谎言，然后放进抽屉。

　　墙刨开皇后被抬出去后，外面传来太监宣旨的声音，温铃兰三个字，我感觉到陌生而遥远。我浑浑噩噩地走出去，站在墙外恍若隔世。我对自己独自逃离深表歉意，她们木讷的点点头，算是与我道别。

　　阳光普照我却瑟瑟发抖，外面似乎更冷，我目睹刨开的墙又被砌上的全过程，墙上留下丑陋的痕迹。

　　我转过身来，七王爷，不，是太子爷，他穿着太子的服饰，站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我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眼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那画一样的容颜，高贵出尘的气度一如初见。

　　我们谁也开不了口，沉默了一世之久。

　　他走来，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为我打了结：“回家吧。”

　　他牵起我早已变得粗糙的手，扶我坐进软轿，亲自送我回到香橼听。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香橼听一切如旧，文佩、小夕、玉霖都还在。我进了门，文佩、小夕没有认出我，我糟糕的状况可想而知。我轻声道：“文佩、小夕，我是铃兰啊。”

　　她们如梦初醒，一下抱住我哭得肝肠寸断，我们有生之年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已经十六岁，我丢失了生命中宝贵的四年。

　　我们没有诉衷肠，拭干眼泪文佩吩咐抬进热水，我四年来第一次洗上热水澡。文佩的眼泪不断掉下来，滴在我的身上，我握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她的青春已然耗尽，全是因为我。

　　出浴后，小夕拿出几件新衣：“公主，这些年我们一起做的，感觉还是小了点，您先穿着，明日赶制吧。”

　　我微微一笑：“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你也看到我刚才……”我说不下去了。

　　我挑了一件水清色绣铃兰花的衣裙，内衬洁白的里衣。乌黑的长发绾起发髻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想起了及笄时废后为我绾起发髻的情景。想起我癸水初至的惊慌失措，身边没有亲人，是废后像母亲一样教我。

　　我拭去眼泪，插上母后的碧玉簪，淡扫峨眉，薄施粉黛，轻点红唇。文佩、小夕围着我打转，文佩眼眶红红感叹道：“小夕，你看公主像不像皇后娘娘？”

　　“像，像极了。”

　　小夕向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子爷还在外面，怎么办？”

　　我坐回妆镜前，淡淡道：“小夕，请他进来。”

　　太子进门，我起身行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极其复杂，我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挣扎。

　　文佩他们回避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名誉上仍是夫妻。

　　他站着道：“走吧，前厅摆了膳，我陪你一起吃。”

　　我说：“我吃过了。”

　　太子以为听错了：“这还不到晚膳时辰，你是不是……”他可能想说我糊涂了。

　　我淡淡道：“我没有糊涂，我每日一餐只在午间吃。”

　　他眉心紧蹙久久沉默，我也不开口，四年时间，我们更陌生了。

　　他终于道：“还是吃点吧。”

　　我没再说什么，我们前后出门，我没有让小夕跟我去，我已经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他似乎心事重重，我只默默地跟着。到了前厅饭菜已经摆好，我们沉默地吃着，我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他突然停箸，诧异地看我。

　　我继续吃着，自嘲道：“别说是肉，我连虫子都吃。”

　　他再连一口都吃不下了：“你太瘦了，多吃点。”

　　我吃得很慢，四年来养成的习惯，吃的慢了就好像有很多东西吃，也好像吃了很多。

　　当我咽下最后一粒米，漱了口上来茶时，我端着茶杯心神恍惚，今夕何夕？莫非梦境。

　　他看我神情有异，关切道：“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了。七王爷，我五岁之前是朝阳公主铃兰，我是父母的掌珠。五岁之后我是带发修行的了尘，母后一直与我住在家庙，堂堂一国皇后爱女心切。再后来我脱掉百衲衣和亲，成了七王爷名义上的王妃。我不断适应身份的转变，太子爷，我接下来又是什么身份？”

　　四年时间能够改变我，也足以改变他，我觉得他很矛盾内心很挣扎。五年前我们曾经拜过堂，五年后我们面对面坐着，如此近的距离，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亦不知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