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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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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奔跑的快马停下。心急赶路的人停下。
一路往东去,临水桥断,路断。
“这桥啊,走不了咯。”守桥的老伯这么说。
绿倚下了马。
“这是唯一通往应龙关的桥。”零说。穿过应龙关就是江南。
“就算是春汛,洛水上的桥也不应该垮。”绿倚皱眉。
“谁说是被冲垮的!”老伯冷哼。
“哦?”
“还不是那个人,砸了西陵城,又来砸了桥。”老伯说的激动,还咳了两声。“渡口的人在筹钱,要过河,你们去那边问问吧。”
二人牵着马走回官道。王朝军正在检查路过的马车。
“绿倚大夫。”一个检察官见着绿倚打了个招呼,又对着随她的零点了点头,问道,“二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们要去江南。”
“南边不远有个渡口,可以从那里转道牡丹镇,再去应龙关。”他看了眼零。“只是应龙城已被幽都妖魔攻陷,怕是凶险。”
零没出声。倒是绿倚接过话,“无妨。我们有要事,零少侠会护我周全。”
检察官点点头。“二位珍重。”
马车上的货物和人都没有什么问题,放行后奔走,杨起一路尘。
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零忽然开口:“你倒是信得过我。”
绿倚笑了,“你可是我用天诛地灭请来的。”
零低头。阳光把树叶照得透明透亮、鲜嫩欲滴,被裹着沙土的风刷着,到让人心里生出些怜惜。
渡口杂耍的锣声传了很远。水波粼粼。岐山东的渔民日复一日在这里从早呆到晚,似乎在等什么,又似乎并不是在等着什么。他有家,有妻子,却总爱在这里站着,直到太阳落山。
“渔船狭小,人可以渡,马过不了。”
绿倚随手把乌孙马给了路边驻守的王朝军。
“可惜了这良驹,还没享受到多久。”
“享受不到,未必不是件好事。”一硬朗的声音插了进来。“背井离乡,战火燎原。若是能安定安心只生活在一处,根本不需要这些代步。”一天机将士走了过来,不似驻守的检查官兵。“天机营严艮,有事前往牡丹镇。不知可否同渡?”
渡口有个算卦的瞎子。似乎不少算卦者都有眼疾,也许只是他们更会用心眼看人。张瞎子在心里随性起卦,伴着三人的脚步算出了些什么,又摇摇头默默抹去了结果。
瞎子心里明朗,挂着的招牌却是悬壶济世。不知是被哪家孩子恶作剧换的,又或者是故意挂错,看上去不伦不类。严艮却走了过来,问,“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忠告?”
“既然知道石头下有蛇,又为何偏要翻出来恶心自己呢。”严艮怔了怔。张瞎子又说,“你们都知道哪里不安全,要找的却又都在那危险里面。”
“先生可否明示?”绿倚也凑了过来。
“去了便知。”张瞎子捋了捋胡子。
但凡算命者总爱说一半的话,玄之又玄,也不管听者能不能参透。众人只好散去。
老罗头眺望着洛水河面。听着有人借船,只说,“这里船都歇着,你们看中哪个,随便用。”
绿倚摇头,零也没什么表示。严艮只好又说到,“老先生,我们都不太会行船,不知……”
老罗头便唤来女儿,又在河边观望着。
“我爹就那性子,各位别介。他不是船家,也不需要过河,就爱来这渡口看着,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河。”
“我方才听着老爷子说什么今年光景不错,也许是在看收成呢。能人异士总是有些自己的脾气的。”严艮温和笑着打圆场,小姑娘就满脸通红地去换船桨去了。
水面风凉。悬壶济世的招牌越发模糊,成了树下、山下的一个小点。
严艮取下头盔,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太阳浮在山上,撒了一河金黄,又被波浪挑出些闪烁的点。断桥也越来越远,只有横在桥断处的三桅帆船还清晰可见。
“也不知这一路上会遇到多少国师砸出来的坑。”绿倚感叹。
“之前听说二国师挺好的,谁知道忽然就勾结了妖魔叛了国。要不是王朝在这里守着,也不知道我们现在会在哪里呢。”撑船的罗凰说。
“王朝。哼。”严艮哼笑,面上似浮出些讽刺的意味。
“可有什么见解?”绿倚问。
严艮抿了抿唇,眼睛没离开水面,只沉默了一会,道:“很难说他们是不是真的关心百姓,不过他们心里,自己大概还是比百姓更重要些的。他们是玩惯了弃车保帅,也不管退守洛水河畔的天机营将士的死活了。”
“那桥难道不是二国师断的?”
“民间是这么说的吗。”严艮又哼了一声。“军营里的说法是,为了防止妖魔威胁到西陵城,王朝摧毁了唯一的跨河大桥。”
这一段的水并不太深,还能看到河底的水草摇曳着。谁能想到不久前它还是一条血河。上善若水,水流动带走一切痕迹。三桅帆船也渐渐看不见了,只有渡口高高挂着的灯笼依稀可见。
牡丹镇的渡口到底是近了。
(四)
渡口有船,有棚子,有桌椅和茶杯。只是没有人。
一条路蜿蜒而上,太阳斜照着高高的牌坊。路两边是梯田。有花农驻守,而地里无花。
“赶巧可以在牡丹镇住一晚。”绿倚把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
撑船的姑娘又将船摇回了河心,水声渐远。河里吹来的风越发冷冽。
“算命先生的话几分可信?”零忽然开口。
“张先生的签辞向来无误。”严艮道,面色凝重。
“你是要往牡丹镇。”零说。这意味着牡丹镇里有危险。
严艮道:“传闻这镇子是有古怪。何处古怪却是未知。”
“却也没别的落脚点了。”绿倚叹。
鹰割着夕阳的余晖,割得漫天都被染了一层粉。星星隐隐约约从日光的侵袭里脱出身,从东边一路现身亮过来。最为明亮的光能普照大地,也能挡住身后的黑暗,当它褪去,生灵惧怕的黑暗里却有有着无数光点闪烁。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彻底的终结,也从来没有彻底的绝境。只是就算有满天繁星,习惯了明亮的眼睛也会看不到,黑暗终究是噩梦。
牡丹镇的牡丹花远近闻名。大片大片的牡丹将城镇簇拥,牡丹香气弥散到每一个角落。
三人进了城便打听住处。
城口的大婶摇了摇头,说,“这牡丹镇好是好,牡丹花神也是灵,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你们还是趁着天亮离开吧。”
“婶,我来这找人。”严艮陪着笑。
对方却嗤笑一声,“哪儿有什么人哟,怕是你找的,也不是人了吧。”
说完便不理众人,独自走进屋后的牡丹花田,伛偻的身躯被开得正艳的牡丹遮住。三人还未及反应,那人却忽然折返,朝着绿倚扑过去,又在零双刀出手将时兀自大笑着倒退回花田,不见了身形。严艮的刀堪堪拔出了一半。
“……不似活人。”零说。刀上的一点血散着腐烂的腥臭。
严艮冷着一张脸,提着拔出的刀继续往里走着。路边的镇民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或者好奇,就好像他手中并没有拿刀,身上并没有杀气。绿倚定了定神,也跟了上去,见着人便顺口问问有没有可以住的地方。只是没有人能给出回答。零一直拎着双刀守在绿倚身边。
“你问不出什么的。”零轻声说。
“好像的确如此。”绿倚皱眉,她的不安全表现在了脸上。又快步跟上严艮,说,“五味馆里有传言,说碧梧主事的师兄在这里。只是主事似乎很不高兴大家提起他。”严艮没有回话。
天黑了。
街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散得一干二净。
星星越发明亮,夜色下的牡丹花却褪得仿佛只剩下黑白二色,看上去格外诡异。
一点红光从路边花坛中探了出来。绿倚刚想走过去查看,就被零拉住。
“别去。”
“……没有……人吗……”待红光飘到路中心,绿倚喃喃道。
“那个猩红的东西会把人变成枯骨。”旁边的房子里传来一好听的男声。
严艮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牡丹花坛前:“淮震?”
不料忽然从花坛中伸出一双枯瘦的手,黑色的长指甲抓向严艮的腿。严艮后退几步,那怪物从花坛中爬出来,披头散发还带着枷,破烂的囚衣挂在身上,嘴大张着,从喉咙里发出些凄厉破哑的喊叫。
绿倚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严艮挥着刀将怨魂打散,抬头却看到其他厉鬼被这边的动静引了过来。想叫那二人进那男声传出的院子躲躲,却看到那院子里三个脚踩高跷手执双斧的鬼架妖在跳着,带着狰狞的面具头发冲天飘起,肩胛处还伸出两条吐芯的蛇。
厉鬼,花妖,蝙蝠,还有不知名的红色灯影……“这夜晚的牡丹镇,可真是热闹啊。”严艮又用盾牌击散了一个牡丹怨魂。零站定,回环杀的刀光已收缴了三个花妖的性命。绿色的光芒覆上了二人的伤口。绿倚脸色苍白,额头渗着冷汗,持针的手到还稳,隔空打穴点开了三人的经脉。然而更多的厉鬼聚集了过来。
“呸,还打不完了。”严艮破口大骂,又举起了盾,看着方位大喝一声狠狠砸了下去,回头喊到:“你们往北门去,那边直接穿应龙关大门。”妖怪们被那威慑唬得愣了愣,又对着严艮围了上去。
“你不走?”零开了疾闪游走于妖鬼间,窜到严艮身边问了一句。
“我有兄弟在这,死不了。”严艮也看不清眼前忽闪忽现的身影,随便朝着一个方向答了去。
绿倚手一挥,洒出一片赤孔雀胆。零闪身过来抄起绿倚开着化血飞奔而去。
半月之下鬼魅齐聚牡丹镇,仿佛一朵巨大的墨罂粟在风里摇动。花蕊处可有人长眠?
绿倚瞪着那远去的鬼镇,双手死死扣住零的肩。
(五)
“这里应当安全了。”零放下绿倚。
三岔口,路牌下。北过断桥,通往太虚观、应龙村;东,往应龙城,过江南关隘。南,牡丹镇的牌坊伫立,无需路牌。
绿倚坐下后便抱着自己双膝,脸依然惨白着,身子似乎还在抖。
零找了些干草木材生了火。
橘红的光散着暖意,驱散了初春夜晚的潮湿和寒冷。火红跳动在两人漆黑的眼中,闪烁。绿倚的脸也被烙上一层血色。
“他……怎样……”出声,却还是沙哑。“……我能救他……我能救他!”绿倚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我是冰心堂的弟子……”
“他没事。”零按住绿倚的肩,看着绿倚眼中的惊惶无措。
门派与出生,能给予勇气与信念,能成为一种信仰。
然而绿倚,到底不过是一个故作老成的年轻姑娘。
摇动的火光照得零瘦削的脸明明暗暗,一点火星跳动的眸子似深不见底的潭水,直透心底,平稳,值得信赖。绿倚终于是平静了下来。开口,声音还是有些哑,声线却稳了不少。“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零垂下目光道,“那我去看看。”
“现在?”
“我可是你用天诛地灭雇来的。”
这话先前绿倚对零说过,现在零却反用这话让绿倚放松。
绿倚没有笑。她只是抬起手,替零打通经脉,道:“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而零竟然笑了。
带上面甲,隐去身形。绿倚听着零故意漏出来的一点跫音向着牡丹镇的方向消失,低头,把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眼里光芒跳了几下,又熄灭。
黑是有无尽的哀伤。
牡丹镇街道上厉鬼游荡,黑白的牡丹承接着月亮的辉光。
隐了身形的零一路走到牡丹花神祠堂,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严艮正躺在祠堂里,似乎已昏迷过去,旁边还站着一绑着红色额带的将士。祠堂中端坐莲台的神像此刻却化为一面色青灰的白袍男子。
“既是有事寻来,何不现身一叙?”
零解了影遁,道出白袍男子的身份:“牡丹花神。”
花神点了点头,道:“你朋友中了黑牡丹之毒,现在毒已除去,却还得睡上一会儿。”
那绑着红色额带身披红黑盔甲的人转过身来,道,“我是严艮同袍,大概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无论你们关系如何,他都会一个人留下来。若无其他事,少侠请回吧。”
“只是去应龙关路上顺路认识的,交情倒也不深。”零说。
那人闻言,弯下身子从严艮怀中摸出一块布料给零,说:“这是应龙城地图。”
零接过地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侠可还有事?”花神问。
“且不说我是否该信你们对我朋友无恶意,就是这镇子的情况我也有些好奇。”
“信不信在你。至于这镇子,不过是被王朝放弃的一个边角。所有死者都复生成尸兵,也算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罢。”那将士这么说。“没事也可以来赏赏景,但别打着所谓除魔卫道的旗帜来惹乱子。这,可算是你们那正义的王朝促成的。”他说起王朝时,言辞里的讥讽不屑与严艮同出一辙。
“我对王朝并不感兴趣。”零说。他顿了顿,又问道:“听闻西陵城冰心分堂的主事有位不愿提及的师兄在此。”
花神接过话:“师妹认定的理是改不了了。而我,毕竟也是一个死人了。”言辞间并无太多悲戚,却自有一种看透了的无奈。
零向花神抱拳行礼,道,“叨扰了。就此别过。”
绿倚依旧保持着双手抱膝的姿势。盯着火焰,时不时偏头看一眼牡丹镇那边,俨然一副警戒的姿态。见着零出现,眼里迸出些欢欣的神采。
零身后跟着一匹狼。“我以前的坐骑,夜,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明天,它可以带我们去江南。”零解释到,并将花神和将士的话说给了绿倚听。
绿倚看着篝火,火光在眼里明明灭灭。又忽然看着零,说:“等找到了陌清流,能先不杀她吗?”
明明她才是雇主,却来征求杀手的意见。
“好。”而零竟也接了话。
月亮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东边的天空有些泛白。
零叫醒绿倚,收起应龙城地图,往东边走去。
应龙城上驻满了尸兵弓手,往江南的关口由炎刃带着护卫驻守。城外还有乱窜的犬戎游骑和牛头恶鬼。
“等会儿先跟着我。我引开他们的时候,你骑着夜从侧门溜过去,我随后就到。”
绿倚点点头。
清晨,守了一夜的尸兵弓手正是惫懒的时候。趁着夜色还没完全褪去,零带着绿倚绕过了犬戎游骑和牛头恶鬼。接着又故意在靠近右侧门的炎刃护卫面前现身,绕着圈子将他们引开。绿倚伏在夜的背上,双手紧紧抓着狼脖套,并没做什么动作。而夜却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图,找准机会驼着绿倚跑出了应龙关。零开了化血和隐遁,丢下失去目标的妖魔走卒在原地困惑地转悠,追过来跳上夜,拥着绿倚向东方跑去,把裂纹满布的应龙牌匾抛在身后。
江南,我回来了。